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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部(2 / 2)


“路”伯伯把手按在亘额头,俯着身子,就像趴在亘身上似的。他脸部肌肉抽搐,嘴角是哭的摸样。



“伯伯……”



亘嘟哝道。伯伯苦着脸说:“嗬嗬,好啦好啦,认得我吧?哪里疼吗?难受吗?我——我已经……”



“伯伯……我……没事哩。”



亘想要起身。这是,从旁伸出一只手来,轻轻按住他的肩头。



“还是不要急着起来为好。真的没有哪里疼吗?”



令人吃惊的是,这人是大松社长。他笑眯眯的。



“大松先生……”



亘听见自己的声音憋在耳鼓里,仿佛神智有点儿模糊。他试着眨眨眼睛。



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间里,房间的天花板比亘家高多了。房间灯是四方形的,带着时尚的金边。



“这里是我家。”大松社长解释道,他注意到亘疑惑不解的表情了吧。“这里是客房,床有点硬吧?”



伯伯又哭了起来。大松社长笑着拍拍伯伯的肩膀。



“伯伯太担心你了,真的是痛不欲生啊。”



“这可是……”



在伯伯抽泣声的伴奏下,大松社长说道:“伯伯看见你倒在那里,抱你到外面,打算送医院,碰巧我也去那里,就把伯伯和你带回家了。”



“我真是吓坏了,”“路”伯伯摸着鼻子下面说到,“不过社长说,你情况并不坏,脸色好,呼吸也正常,处于深度睡眠中,让先带回家看看情况再说。”



“因为我看你只是睡着而已,而且看起来心情不错,是做了个好梦吧?嘴角在笑哩。”大松社长补充道。亘能理解:原来自己去了“幻界”期间,留在这边世界的身体是睡眠中的样子。



“我没事。对不起大松先生,我们擅自进入了大楼……”



听了亘的话,“路”伯伯也终于拿出大人的姿态,再次诚心诚意地向大松社长致歉。



“实在惭愧之至,擅闯他人的建筑物……”



大松社长大笑起来,“哪里哪里。所以呀,关于这个问题就请不要介意了。三谷君,我听你伯伯说了情况啦。无论是谁,如果有人潜入那大楼里恐吓孩子们,我绝不放过他。今后我一定会采取措施。请放心吧。”



社长抬起他粗壮的手,挠挠头。



“迄今已有各种各样关于幽灵的说法,我没太在意。我是掉以轻心了,以为不时转转,看上一眼就行了。”



“社长说今晚也是来巡视一下。”“路”伯伯不好意思地瑟缩着宽大的身躯,“好在社长出现了,我一个人的话,实在是惊慌失措,束手无策。”



大松社长和“路“伯伯说说笑笑,已放下心头大石的样子。亘还是有一点不可理解:”路“伯伯是经验丰富的救生员,都好几次挽救过有生命危险的人了,可为何在我身上,他就慌了手脚,不知所措呢?真有这样的事?



“好啦,亘,身体无碍的话,我们告辞吧。“



伯伯这么一说,亘点头赞同。虽然大松社长说要用车子送,但伯伯正中地辞谢了。



“很近的,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了,惭愧惭愧。”



“看您说的,请别介意。好吧,三谷君,保重啦。那大厦的事,你就不用担心啦。”



亘对大松社长答了声“好的”,但心里头不是滋味。社长真的严密监控大楼的话,他就不方便接近要御扉了。



——事到如今,得尽快见芦川。



找他谈谈才行。我不会再逃避了,你小子也别想躲。既然在要御扉前碰了面,情况就跟以前不同。即便被轻视,我也不再畏缩。



芦川真的是“旅客”吗?若是,他是怎么做到的?是怎么被要御扉的看守人认可的?最重要的是,芦川作为“旅客”,来往于幻界和现实世界,究竟是在做什么?想要答案的疑问多的是。



出了大松家,走在夜间的马路上时,“路”伯伯牵着亘的手。这样把亘当成小孩子,亘很不好意思。



“伯伯,我已经没事啦。所以您不用牵着我走啦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俯视着亘,那种神色好像有什么事情正想不通。他两眼好像还留有泪痕。



亘想起来了,自己还没好好向伯伯道歉呢,让人家这么担心。



“伯伯,很对不起,我那时太想睡了。我不是感觉不舒服。我是大松先生说的,睡着了而已。不知不觉睡着了。睡得太死了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点点头,说:“噢,是那样吧,伯伯沉不住气啦。”



伯伯说着,自己走在前面。亘发现了奇怪的情况。伯伯正往三谷家的相反方向走。



“伯伯,走错啦,我家在相反的方向哩。”



他这一喊,伯伯停住脚步。他低着头,背对亘。



“这个嘛……不,也行啊,这边也行。”



“为什么呢?”



“你今晚跟伯伯住旅馆,出大路叫出租车。”



亘追上伯伯,抬头看他。光凭路灯的光线便看得很清楚,伯伯的脸歪得有点怪,说出话来特别使劲。



“那个电话呢,是你爸爸打来的。”



这是说在幽灵大厦时,打到伯伯手机上的那个电话。



“他说,今天晚上你在我这边住。”



简单的疑问随之而生,亘便说了出来:“可是,明天不使休息日呀。我得上学呢。”



“早点起床,伯伯送你回来。”



“不过,也没有衣服替换……”



亘低头看着衬衣和裤子。他想起了直到刚才还完全置之脑后的事情。螺丝头狼!它们的尸骸渣子黏了一身,还没弄干净吧?



“伯伯,我身上臭吗?又没有奇怪的臭味?”



伯伯默默地看着亘上下拍打衬衣和裤子。亘一心在自己身上,好歹检视一遍,确认身上什么也没黏着,此时,他才察觉伯伯的神色有点不对劲——



“伯伯?”



他看见伯伯用一只手捂着脸。



“怎么啦?伯伯。这回是您身体不舒服吧?”



“路”伯伯的声音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挤出来:“唉,真是不好,我真不喜欢这种事情。”



“……”



“我不能对你撒谎。伯伯不喜欢做这种角色。”



“伯伯……”



伯伯猛地扬起脸,一把抓住亘的手,近乎粗暴地拉扯着亘,这回是向三谷家的方向走起来。“走吧,亘。你有权回自己家,也有知道事情的权利。我是这么认为。”



“噢?等、等一等嘛,伯伯。”



“没事,跟我来,回家!”



亘被伯伯拖拉着走起来。一直到公寓大门口为止,伯伯都走得飞快,以至亘几乎一路小跑才跟得上。



然而,伯伯到了正门口却突然慢了下来,明显在迟疑不决。又不顾一切似的到了电梯口,快步进了电梯,到了三谷家那一层,这回又犹豫起来了。他似乎在跟亘看不见的怪物在搏斗,一路击退它,一路前进。



亘害怕起来,突然变得不想回家了。不好的预感在胸中升腾起来,心想刚才伯伯说住旅馆时,自己干干脆脆地接受了,不提什么上学呀替换衣服呀就好了。



伯伯按了三谷家的门铃。宁静的公共走廊里响起门铃尖锐的声音。亘瞥一眼手表:早过了凌晨零时了。



穿拖鞋的脚步声走近房门。“咔嚓”一声,门开了。挂着门链。



门缝间露出了三谷明的脸。亘吓了一跳。父亲脸色很苍白,一脸疲惫之色,让人感觉到他突然间衰老了。



“大哥——”明嘟哝了一声,察觉亘也在一起,便闭口不言。



“太好了,赶得及。应该还在。”伯伯低声道,“我带亘回来了。让我们进去吧。”



明关上门,笨拙地弄出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之后,拿掉了门链,默默地把“路”伯伯让进门。然后,他一转身就返回了起居室。亘没能看见父亲的脸。



起居室亮着灯,但厨房、洗手间漆黑。不见邦子的身影。父母亲的寝室门紧闭着。



“妈妈先睡了吗?”



亘问道,但明不答。直到此时,亘才发现父亲虽然解下了领带,但还是一身西服。



“爸爸,您很晚回家吗?”



饭桌上空无一物。碗碟已洗干净。明没有回答亘的提问。他从西服内兜里掏出香烟,点燃。



沉默地站在亘身后的“路”伯伯发出粗暴的声音:“邦子呢?”



明简短地答了一句:“她睡了。”



好怪呀。总之是很奇怪。好像妈妈病倒了的样子。好像死了人似的。



“亘,”明向亘说话了,“你过来这边,坐下。”



明说着,在沙发上坐下。他伸出手,把还剩老长的香烟?摁在烟灰缸里,揉几下弄灭。不像是爸爸的动作。



“明!”“路”伯伯发出威胁的声音,“亘回来了啊,难道你还打算——”



明冷静地打断哥哥的话:“大哥你不要说话。”



“可是……”



“是大哥你让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吧?没办法。”



亘走进沙发,坐下。膝头在抖。刚才——在幻界遭螺丝头狼袭击,刚经历了惊魂的一刻,可现在更令人恐惧。



“路”伯伯站在亘后面,沉默无言。



“今晚的事原不想让你知道的。”明说道,他的声音略微颤抖,“我想事后由妈妈告诉你。所以让你和伯伯待一个晚上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赶紧说:“我感觉这样不公平,对这孩子也该有个交代——”



明抬头看着哥哥的方向,笑笑。



“正因为不是能跟孩子说明白的事,才拜托哥哥的吧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一时语塞。



“亘,你听我说。”明看着亘的脸。亘也看着父亲的脸,内心深处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:我不想听,什么都不要告诉我!



三谷明缓缓地说话。



“爸爸要离开这个家。”



离—开—这—个—家。



“和你妈妈离婚。你明白爸爸这话的意思吗?”



离—婚。



“对你妈和你,我觉得很抱歉。不过,爸爸下了决心了。这是犹疑再三之后决定的事,所以我打算付诸实行。”



我—觉—得—很—抱—歉。



“今天晚上,我第一次向你妈表明了态度。我们一直在交谈,但妈妈很震惊——她很受打击。”



亘开口了,原想用平时的方式说话,但声音出口却软弱得令自己吃惊。



“妈妈睡着了吗?”



“可能吧。我刚才看她的时候,她睡着了,”明答道,“以后还得再跟妈妈谈几次吧。这个家的事——你和妈妈今后的生活等等,细节的地方,还有很多地方要决定。”



亘轻轻眨一眨眼,眨了好多次,眼前情景依然如故。频道没有改换。这不是误会,也不是做梦,是现实。此刻自己并非置身幻界。



但是,表明要离家出走的父亲的身影,却比幻界沙漠上的螺丝头狼更显得非现实。



此时必须问、可以问的事肯定多不胜数。可亘却抓不住头绪,仿佛沙漠的沙子从指缝漏掉了一样,一切思绪都漏掉了,就像心头失去了承托的底。



终于,亘问道:“爸爸今后要去哪里?”



“安顿下来就告诉你。手机还照样,可以联系的。”



说完这一句,明站了起来。亘茫然地望着父亲。就这样谈完了吗?仅此而已吗?



明弯下腰,从沙发后面拖出一件东西。



是旅行用的手提包,平时出差用的。很熟悉的手提包。



不过,这个手提包鼓成这样子,塞了那么多东西在里面,还是头一次看见。



“明——”“路”伯伯用沙哑的声音喊道,“你没有话说了吗?没有话要交代亘吗?就这样了?”



明没有看着儿子,而是看着哥哥的眼睛说道:“对于亘,我只有歉意。”



“就是这样也……”



“大哥你不明白的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脸色发青,嘴角颤抖。



明拎起手提包。亘不经意地望望它——父亲的手提包,父亲迈向玄关的脚掌。



“大哥,亘拜托你了。”明说道。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颤抖。



“我受不起。”“路”伯伯别过脸,很犟地说,“有这样只顾自己的吗?我不接受。”



三谷明缓缓地回望亘。然后用同样缓缓的声调说:“亘,妈妈就拜托你了。”



然后,他迈开步子。拖鞋发出声音。吧嗒吧嗒。吧嗒吧嗒。



我为何不留住爸爸呢?亘茫然地思索着。为何不扑上去拖住他呢?不会哭着喊着“不要走”吧?



因为亘很明白这样做是徒劳的,一直都是这样。爸爸是决定了就实行的人。在三谷家,爸爸决定了的事情是说一不二的。爸爸的结论就是判决,怎么哭闹都推翻不了判决的。亘身上养成了这样的规矩,不能任性的。



任性?可是这样做是任性吗?



亘从沙发站起,冲向玄关。明正背身穿鞋。



“爸爸。”



听见亘的声音,明的后背微微动了一下。



“爸爸,您丢下妈妈和我吗?”



一瞬间,明停止了动作,拿鞋拔子的手似乎变得苍白。



可是,他随即恢复了穿鞋的动作,把鞋拔子搁在身旁的鞋柜上,然后仍就背着身说道:



“即使和妈妈离婚,爸爸还是亘的爸爸。不论到哪里,作为爸爸是不会变的。”



“可丢下我们走了,不是吗?”



亘说道。为什么只能发出这种可怜巴巴的声音呢?不能说得更大声吗?怎样才能说出更具说服力的话呢?



“您要丢下我们?”



三股明打开门。



“对不起,亘。”



说完,他走了。



亘站在那里,眼看着房门关上。他张口结舌、眼眶干涸,下腹隐隐作痛,仿佛憋尿似的。



“路”伯伯默默走过来,双手从后搭在亘肩头。



“对不起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的声音在哭。



“还是——不该带你回来的。和伯伯一起待在旅馆就好了。伯伯错了。对不起,对不起啊。”



我还在睡梦中——亘这样想道。这是在梦中发生的事。我还在幽灵大厦那段尚未修好的楼梯下面,坐在水泥渣子和尘土上面,倚着扶手睡着了。伯伯发现了我,慌忙把我抱出来,此时大松社长来了,现在该把我带到大松先生家去了。



我还在梦中。一醒过来就会回复原状。亘在心里把这些话像念咒一样反复背诵,是打败妖怪的咒文,驱赶妖怪的咒文,让妖怪消失的咒文。



不,不,不对。念咒文并不灵验,因为我并没有睡着。这是现实。此时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。



从心底涌起痛楚。那位魔导士念诵的、把时间拨回头的咒文。那是什么语言呢?记住它就好了。现在正用得上。



“伯伯。”



亘的后背感觉得到“路”伯伯的体温,他小声问道:



“伯伯原先就知道?爸爸今晚要出走的事,事前就知道?”



伯伯稍微调整一下呼吸似的喘一口粗气,答道:“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,我并不知道。”



“那么,伯伯也吓一跳了吧。”



所以,我只是睡着而已,伯伯也那样惊慌失措。



“太过分了。”伯伯嘟哝道,“怎么会有这种事呢?你该怎么办呢?”



亘默默转身,抱住了伯伯。他使劲搂着伯伯大哭起来。



即便曾如此混乱,如此疲惫,如此伤心,天还是要亮的。灿烂的朝阳落在亘脸上,他醒了。



亘和伯伯二人在起居室里睡着了。沙发容不下“路”伯伯庞大的身躯,他躺在地板上。在长沙发一端,亘像躲避什么似的缩成小小一团。为此,当他醒来起身时,全身骨骼叽咕叽咕响。



窗外是爽朗的蓝天。是梅雨已过的原因吧。虽然昨天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,但今天的天空确实特别,没有一丝云彩。



看看时钟,已近八点。伯伯背对光线,仍在熟睡之中。亘在朦胧之中还记得,在这里躺下睡觉只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,如果不硬把伯伯弄醒,他肯定继续睡下去。



父母亲寝室那边也悄无声息。妈妈在干什么呢?是没醒,还是假睡?只是不想起床吗?无论如何,邦子不知道亘昨天晚上回来了。



有一下子,亘很想过去说说话,最终还是没去。今天早上不想跟任何人说话,甚至讨厌被任何人看见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上学去吧,不赶快的话要迟到了。



洗脸刷牙,抹平头发,换掉皱巴巴的衣服。就在收拾好教科书和笔记本,往书包里塞的时候,他忽然想,不是非上学不可吧,找个地方去待着,不用跑回家就行。



幻界——再次到那里去,把所有一切忘掉?



不,不,不行。好的话是被卡鲁拉族抓住赶回来,差的话就成了螺丝头狼的口粮。



对孩子而言,最终,只有学校好去了。如果他们没有了家的话。



一起上学的队伍已走掉了,按规定,可以丢下错过集合时间的学生。亘独自走去学校。刚到可以看见校舍的地方,就响起了课前五分钟的预备铃。亘于是向正门跑去。这么一来,好像跟昨天以前没有两样,只是睡过了头没吃早饭而已,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。



难以置信的是,教室里在照常上课。任课老师似乎比平时心情好,说什么“梅雨终于要过去了,心情也好啦”之类。



三谷家垮了而已,世道没有变。世界为何会是这样?



稍前曾有一本预言书炒得很热,还上了电视。据说里面的语言来自对石版文字的解读,而这些石版是从超古代文明的遗迹中发现的。石版预言写着:人类将在2024年灭亡。这个节目的嘉宾当中,有一位是亘喜欢的金字塔学者,他发言说,这种预言或关于古代文明的故事,作为想象力来欣赏是不妨的,但不宜正面地接受,他的话让主持人很尴尬。他说,这个世界在将来的何时何地灭亡的问题,与预言是否可信的问题,性质完全不同。这是很堂堂正正的说法,于是亘放心了,他关了电视机,洗过澡,美美地睡了一觉。



尽管如此,个人总是要灭亡的,甚至微不足道的让人发笑。可世界仍在延续——暂且吧。



第一节课结束时,任课老师叫亘出来。



“三谷君,刚才你妈妈打来电话,问你是否真的上学了。我答复说:‘他来了,在教室呢’……”



老师不解地眯着眼睛。亘说道:



“我妈感冒卧床了。我今天早上在妈妈起床前就悄悄上学了。”



“啊满是这样。所以你妈妈就担心了呀。不过,你做的很棒。三谷君挺懂事的。放学后就直接回家,让妈妈放心吧。”



亘答一句“好,我明白了”,返回座位。然后,那一天余下的课,亘听来就像微风吹过已灭亡了的三谷亘的世界。



过了正午走出学校大门时,正是让人汗流浃背的艳阳天。亘正晃着书包走着。后面有一个吵吵闹闹的声音赶上来。几乎弄得亘耳鼓“嗡嗡”响。



“喂喂喂,怎么啦?你怎么回事呀,还没睡醒啊?”



是阿克。亘呆呆的。好久没见了,感觉似乎有十年二十年没见面了。



“好奇怪呀,你今天一直在发愣吧。是弄到了《萨加3》的体验版?”



“不不,哪有的事。”



“哦?还以为是那回事哩。哎,吃过午饭来我家?老爸玩弹子机赢了奖品,不知咋回事领了足球游戏回来。太对我脾气啦,要玩吗?”



亘默默注视阿克爽朗的面容,想说又不知说什么。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“阿克真好”,做阿克就好了。



“怎么啦?那样盯着我的脸?黏着什么东西了吗?”



“没有没有。”亘摇摇头,“今天玩不了,对不起。



阿克也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似的,平时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,停了一下。



“三谷……怎么了?“



“没有什么事——没什么。”



“感冒啦?或者拉肚子?”



“什么都没有啦。”



阿克不住地打量亘的神色。“不过,不对劲吧。”



“哪有不对劲嘛。”



亘笑一笑。阿克稍稍后退。



“那,我回家了。”



“噢。”



“噢——哎,有什么事的话,给我电话。”



“好。”



“我一直在家里的。”



“噢,我知道了。”



“那就拜拜啦。”



阿克一步一回头地走开。等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,亘又迈开步子。同道的许多低年级生、同年级生都超越了。亘依然缓缓走着。等回过神时,他发现自己和今早一样,独自一个人。



来到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前,亘止住脚步。大楼外貌依然如故。只是防水布亮晃晃,反射着阳光。虽然社长说过要采取措施,但到今天看来,尚未有任何举措。



亘又想起幻界的事。奇异的是,与早上在家里回想起来的时候相比,记忆淡薄了。那只大红鸟——名字叫什么?浮现在脑海里的形象,也像照片褪色一样,逐渐地不那么鲜明了。——是什么名字?



“——三谷!”



有人叫呢!亘定一定神,是谁?



是芦川美鹤。他倚在三桥神社的鸟居大门柱子上,盯着亘。



芦川做一个“跟我来”的手势,快步走进三桥神社。亘本来已因为昨天的事情身心疲惫,但一瞬间掠过“他在这里干什么”的念头,在要御扉前的情景如电影般清晰再现。亘跑起来,如同那时追赶芦川一样。



即便亘追了上来,芦川也不瞧他一眼。做沉思状的芦川,笔直的鼻线更加分明。



“坐吧。”



芦川指指神社内的一张长椅,简短地说道。亘按他说的做了。那是之前在此偶遇时,芦川坐的地方。



一坐下来,眼前的景物,与本该十分熟悉的三桥神社却显得不大一样。平时在鸟居大门前走过,或者穿过神社时,看见的不是这样的风景。宽敞宁静,翠绿环绕。甚至连神社旧屋瓦掉落后,用灰浆修复的地方,都别有情趣。平时看这些屋瓦,只觉得寒伧而已。



产生了一种错觉,仿佛到了遥远、陌生的地方。



“景色不错吧?”



芦川站在亘的侧前方,双手抱在胸前说道。



“这里是神域嘛。”



“神域?”



亘这样一反问,芦川兴味索然地答道:“神明所在嘛。”



那么严肃的回答和那么严肃的表情。即便是难得一见的神社神主(即负责人),也未必在此摆出那么可怕的面孔吧。这里的神主是个笑眯眯的小个子老大爷,也曾在低年级同学放学的时间里,手持一支黄旗子站在大门口的人行横道线上指挥交通。所谓“神明所在”,大概就是“神待的地方”的拗口版,可神主老大爷一定不会用那么拗口的说法吧。



芦川眼望神社方向,怒冲冲似的一言不发。亘正感不自在,坐卧不安地要说些什么话的时候,芦川终于开口了。



“去过一趟啦?”



一个冷淡的问题。



“去哪里?”亘问道。当然,是故意问的。明明知道的。那是那个——那个地方的事呀——唔,叫什么来着?



想不起来。真叫人吃惊,直到刚才还记得呀。



芦川向亘转过脸来。终于,他正眼看着亘。



“去了一趟幻界吧?门那一头嘛。你明白的。”



亘张口结舌。幻界?所谓“幻界”,就是那个——那个——对,是沙漠。被某种可怕的野兽袭击过。可是,那不是做梦吧?



芦川盯着亘,踏前一步,瞳仁缩成小小的,手仿佛被寒冷冻僵了。



“我——旁边那幽灵大厦,”亘语无伦次地说道,“是和伯伯一起去的。”



“我们在那里见过吧?”芦川确认地问道,“不就昨天的事吗?”



“那倒是的……”



芦川掉过脸,不屑地哼道:粘粘乎乎的家伙!亘心想,我怎么每次见他都得被他奚落一番?尽管如此,他内心的角落里却冒出一个微弱的声音:这回谈不拢,是自己造成的哩。那是亘身上的小小亘,这个小小亘正手舞足蹈,大声呼喊,要引起亘的注意,但这样的呼喊声渐渐地变小下去了。



然后,最终消失了。小小亘在他消失之际,依然竭尽全力大声说道——



“在观赏日出日落的时候,就会忘记此地的事情了。”



同样的话,从亘口中冲口而出。然而那不是亘的声音,是低沉而自命不凡的宣言口吻。



不搭理亘的芦川突然扭过头来,他瞠目结舌。亘则因口出怪腔而狼狈不堪,像女孩子一样两手捂嘴。



“是……是吗?”芦川嘴角带着微笑,“你被卡鲁拉族抓住了吧?”



亘手捂嘴巴,眼珠子朝上看芦川。美少年很高兴,几乎要当场跳舞。



“魔导士说的不假,没错,因为你没有资格,所以回这边才过一天,对幻界的记忆便消失殆尽。”



芦川很开心地对亘说话。亘莫名其妙,而芦川则继续兴奋地自言自语。



“记忆在回来后并不立刻消失,因为要是立刻消失的话,就产生空白了。不过假如保留一天左右,孩子若说出来,人家会说这孩子做梦了吧,也就完了;如果是大人,也就被人取笑‘吃药了吧’而已。”



“没错没错。”芦川拍着手,仰天大笑起来。亘看得目瞪口呆:这小子什么毛病?真讨厌。



“怎么回事嘛。”亘问道,“又来讥讽我吗?”



芦川“嘿嘿”笑着,又抱起胳膊。他摇着头说:“没人嘲笑你。”



“你不是吗?”



“什么时候?”



“上次。我说‘灵异照片’那次。”



“哦哦,那次吗?”芦川点点头,“那是因为你说的乱七八糟嘛。我听宫原说‘三谷不笨’,可一说起话来太幼稚了,当时觉得好奇怪。”



芦川又慢不在乎地加上句:咳,说着话的宫原也很幼稚吧。这话让亘火冒三丈,他猛地从长椅站起来。



“宫原可不赖!”



芦川仍旧笑嘻嘻。“我可没说他很差劲。”



“你不是说他幼稚吗!”



“事实嘛。首先,幼稚也不是坏事。要是那样,幼儿园孩子岂不糟糕啦。”



“你这是——歪理!”



“嘿嘿。三谷也是对爸爸妈妈那么说,挨剋了吧?”



“爸爸妈妈”这个词不知何故带上了贬义。即使不是贬义,对现在的亘而言,这是最不爱听见的词,这种贬义就更招忌讳。



“我爸爸妈妈又怎么啦!”



亘扑向芦川。他使劲浑身力气挥拳击出,却一下打空了,顺势翻滚在地。



芦川运动鞋鞋尖就在眼前。如此近距离真切地看,明显可见鞋子穿得很旧、磨损严重。亘一瞬间脑海里掠过“他为何穿如此破烂的鞋”的疑问,又觉得此时不该理会。



亘摔得很重,没能马上站起来。好不容易扭头仰望芦川,他已经不笑了。



“你很烦,别缠着我。”芦川回复最初那种冷冷的腔调,说道,“我没工夫跟你这种身在福中的孩子打交道。”



身在福中的孩子?谁?



如果没有他这句话,没有这句碍耳的话,亘可能什么也不会说。芦川不友善。他不是阿克那种好友,不是宫原那种心地善良的家伙。跟这种人掏心掏肺,死也别想。



不过,不说受不了。亘抬起蹭了尘土的脸,冲口而出:



“这话才该我说呢,我没心思跟你这种身在福中的孩子交往!”



芦川做作地瞪大双眼。



“咦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

“你很烦!”



亘两手撑地,好不容易爬起来。他又一屁股坐下。嘴角破了呢,火辣辣地疼。



“自以为是地说大话,其实一无所知。你——你知道吗?我把昨晚离家出走了。于是我就——所以我就——绝对——不是什么身在福中的——孩子……”



疲劳加上挫败感,让亘喉头哽咽。



芦川的腔调一成不变。



“离家出走,就是要和你老妈离婚吗?”



“对啊,还会有别的意思吗?”



“那又如何?”



亘还瘫坐在地上。芦川站着俯视着亘。亘感觉仿佛自己的脑袋被他刚才的话语自上而下痛殴了一番。



“那——”



“我问你那又如何?不就是离婚吗?”



难以置信。



“妈妈和我——被抛弃了啊。”



“所以呢?是不是这样哭啊闹啊,就可以更快被人收容起来?噢,这招也许管用。”



哑口无言。



“也就这种伎俩吧——你和你老妈。”芦川不加隐讳,“能波的社会同情吧。噢,能获得巨大的同情。壁橱也装不下的巨大同情。可是,我什么都给不了你。”



亘只是目瞪口呆,脑子空白,毫无反击余地。



芦川瞥一下亘,随即移开视线,盯着地面说道:“不要再接近旁边的大楼了。比刚才说的情况还要更糟呢,一心做自己的事吧。我住在这附近,你要是在这徘徊,我马上就能知道。明白吗?”



芦川离去之后,亘仍还一会儿坐在地上动不了。肩上负了重荷,压得亘无法站立起来。那重物也许是庞大的垃圾,是世界崩溃的残骸。世界要是崩溃了的话,总的有人收拾残局吧。得联系处理工业垃圾的公司的大卡车。可人家一定不干。



“喂,喂!”



老爷爷的声音在喊。亘有意无意地望一下,是神主。他正走过来。他的打扮与新年参拜时一样,白色和服配浅绿裙裤,头发也是白的。



“怎么啦?你摔到了吗?”



亘身上带着尘土。



“出血了呀。是放学回家吗?和谁打架了吧?”神主在亘身旁弯下腰,亲切地说道。



“就你一个人吗?噢,是——三谷君,三谷亘君吧。”神主读出亘的姓名牌。



“大叔。”亘说道。



“什么事呢?”



“这里是神社吧?”



“没错,是神社。”



“大叔是拜神的吧?”



“大叔拜神,祀神。”



“神被人拜,会怎么样呢?”



神主窥探一下亘的神色,仿佛说答案是知道的,只是不知亘为何发问,于是无从回答。



“三谷君为何想知道这些呢?”



“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。”亘索性直言不讳,“因为神实在太蠢、太懒了。”



神主吃了一惊,默然。亘站起身。膝头虽仍疼痛,但他已经不理会了。



“什么坏事都没做的人也遭遇不幸,就因为神又蠢又懒吧?这样的神也拜,大叔您不觉得无聊吗?”



亘抓起书包,跑了起来。三桥神社的神主一脸担心的神色,目送着他那小小的背影。但亘没有回头,不知道这一切。



回到家里,邦子在家,她一见亘便哭了起来。这是现实,不是做梦。不会梦醒,也不会消失。看母亲的眼泪,如同最后一击或最后的确认,现实清晰无误了。亘不再哭,他变成了石头,貌如孩子的石头。



九坦克车来了



到了星期天,千叶的奶奶来了。



奈奈没有按门铃,“咚咚”地叩门。声音之大不但叫醒亘和妈妈,连两邻都被惊起,探头一窥究竟。亘慌忙赶来开门,原来奶奶两手提着大包,用脚踢门呢。



“咳,亘!”奶奶喊了一声,“对不起呀,亘!你爸干出傻事,你也吓着了吧?奶奶来啦,没事啦。你什么都不用担心。你妈在吗?”



她一边说,一边进了门。邦子一露面,“咳,邦子呀!”奶奶又喊了一声,“你们究竟怎么了呀?我几乎心脏骤停死掉啦。明这笨蛋在哪里?告诉我地点,我卡着他脖子给你揪回来!”



“妈——”



邦子喃喃道,顿时松弛下来。说不上是高兴,但确实是很感动的样子。



“让您担心了。对不起。”



邦子上前接过家婆的大包裹。亘发现奶奶脸色通红,太阳穴青筋暴起。真动怒啦。



“真是的,我还以为明已经不会再干出什么糊涂事了。结果他又来了,我好歹明白了,小子们是我教育无方。一个年过四十不成家,只图安乐;另一个无可救药、色迷心窍!”



“哎,妈!”



邦子碍着亘在场,做了个拜托的手势。奶奶圆睁两眼望着亘,大声说道:“啊呀,我真是的。”



“这话不该让孩子听见的,可我呀,邦子……”



“我知道了,妈。亘,上麦当劳吃早饭吧,约上小村君一起去。”



亘接过一千元日元的钞票,被推出门外。感觉是刚被龙卷风毁了家园,正不知从何收拾起,这回又有坦克车闯入。



走下公寓楼德外楼梯,只见从停车场那边,“路”伯伯正跑过来。亘在拐弯平台处喊他,伯伯停下来,边招呼边摆手。



“我们一起来的,可奶奶在我找停车位时,自己就下了车,跑掉了。”



公寓楼的小小中庭,亘和伯伯在单腿椅上并排坐下。伯伯浑身汗水,脸色也不大好。



“昨天你上学后,伯伯回了一趟家,把事情告诉了奶奶,她说啥也要马上来东京。因为还有店里的事,我赶紧安排了人替手,今早天没亮就赶过来。”



“伯伯,你看上去很疲乏。”



“是吗,亘看上去也很沉重啊。”



“路:伯伯用大手帕拭拭脸,长吁一声,终于平静下来。



“不要紧吗?”



“不知道。”



“是啊……说不清,道不明的。那有什么不要紧、无所谓的呢。”



“哎,伯伯,”亘仰望着“路”伯伯的脸,“刚才奶奶说爸爸是‘色迷心窍’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很不满地咂着嘴:“糊涂老太婆,怎么乱说话……”



“爸爸去了别的女人那里吗?”



伯伯把手帕揉成一团,然后又拭着鼻子下方。



“这种事情,你懂吗?”



“我觉得能懂。”



“真的吗?”



“当成电视剧来看的话。”



“噢……也是。电视上老放这种事情的。”



伯伯抬起他的粗胳膊。亘也一样。



“之后伯伯和妈妈说什么了?妈妈是怎么说的?”



“她说和你爸吵架了。你爸说为了冷静一下,暂时离开家里。”



妈妈说能改善关系爸爸就会回家,不用担心。



“妈妈嘴里没有说出‘离婚’两个字啊……”



“噢。没提过。”



“你没跟妈妈说过,星期五晚上你和伯伯一起回家,见了爸爸,谈过话?”



“我说了……但没说爸爸用了‘离婚’的字眼。”



是说不出口。



“我觉得要是说了,妈妈会很失望的。”



“为什么?”



“爸爸明明白白跟我说了,表明他不会改变了。可妈妈还不是那样认为的。绝对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点点头,“就像你说的是‘吵架’的程度吧。”



“实在是猝不及防啊。”伯伯叹道,手抓着蓬乱的头发,“明那小子从前就是那样子。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琢磨,只说结论。我也因此跟他吵过多次。重要的事情,他全都是自己拿主意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和亘说话,极少用“我”说自己。这到不仅伯伯是这样,妈妈和亘说话时也不用“我”,主语总是“妈妈”,爸爸也是。不仅自称时是这样,彼此呼唤时也这样。所以亘感觉漠然,一直认为成了大人就是这样的,连老师也是如此,主语总是“老师如何如何”。



一成了大人,什么“责任”、“职务”就大起来,“我”这个字眼轻易说不得了。正因为这样,成为大人是一件很烦人的事。做孩子就好,自由。



“刚才的问题,”“路”伯伯注意着亘的神色,问道,“如果你爸有了别的女人,你会怎么办?”“不是‘如果’,已经有了吧。所以奶奶才那么生气。”



“噢……”



“爸爸想跟那个人结婚吧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突然大为生气:“开什么玩笑嘛,都结过一次婚了啊。”



“伯伯为什么不结婚?”



“路”伯伯两眼一瞪:“现在没谈我的事吧?”



不过在亘而言,这是个极重要的问题,是此时正想知道的事。什么是结婚?大人为何要结婚?为何结了一次婚,又想重新再结婚?是什么时候想重来的?



也许体会到了亘的真实心情吧。“路”伯伯不好意思敷衍,想了一会儿,答道:



“伯伯首先是承担不了。”



“是吗?跟伯伯比起来,更承担不了的人,不是也结婚吗?”



伯伯苦笑起来:“你真能给大人出难题啊。”



他嘟哝一声:跟明一样,脑瓜子好使呀,然后他又一个劲地揪头发。



“伯伯也许是——胆小吧。”



“胆小——是害怕的意思吗?”



“对,没错。”



“才不会呢。伯伯很勇敢,作为救生员被表彰了好多次。”



“跟那个不同,完全不同。”



伯伯说着,拍一下亘的头。



“伯伯呀,唉,一旦结婚,不知何时一定会发生这种事的。因为害怕这一点,才不能结婚。”



“‘这种事’是什么?”



“就是现在这种状态。”伯伯摊一摊双手,“明白吗?”



“又喜欢上别的人?”



“噢……可是,亘,婚姻不顺利,不仅仅是这个原因。所以,你爸和你妈的事,也不单是那方面出问题。”


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


亘把父亲出走一直以来捂在内心角落里的疑问说了出来。



“那,也是因为我不好吗?”



“路”伯伯猛一震,呆住了。



“因为我不太出色,所以爸爸就不喜欢了吧。”



这回伯伯开始双手“嘎吱嘎吱”地挠头。



“唉唉,我这是怎么了啊。总是自掘坟墓,不该说的都说了。我真是笨蛋。”声音像在哭。



“伯伯——”



:你没有任何不好,你没做任何一件不好的事,不好的是你爸。因为他说了那种话,离家出走。首先,他那样的出走方式就很怯懦。他要在你不在家的时候,收拾东西溜掉。“



如果不是我不好,那就是爸爸不好、怯懦。如果不是我和爸爸不好,就是妈妈不好吗?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妈妈不好,那,不好的就是,就是——



“混账!究竟是个什么女人?”伯伯用极其气愤的口吻骂道,“真想看看她啥模样,真想给她一个耳光。”



不好的是那个女人。肯定是。



二人呆呆地并坐着,这时奶奶从电梯口那边跑过来。妈妈在她身后紧追。



“妈、妈!您等一下!”



妈妈一边跑一拼命喊。奶奶根本不搭理。她本来就圆滚滚的身体,跑啊跑啊像滚过来一样。



“悟!你在那里干什么?把车开出来!我要外出!”



“路”伯伯从长椅站起来。



“妈,您去哪里?”



“还不明摆着吗?明那里嘛。我给他脑袋浇一盆水,把他拖回来!”



“别那么风风火火的,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哩。得好好谈。”



奶奶勃然大怒。



“别说蠢话!跟那个丢下老婆孩子去追年轻女人的蠢儿子,我没好气跟他谈!”



“妈,”妈妈蹲在亘跟前,“别那样,邻居都要听见了。”



奶奶越发怒火中烧,“听见了有什么不好?还管那个吗?邦子你就是太顾那个了。到这地步什么面子都没了吧?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吗?不知哪里的野女人把老公抢走了,原本就是你反应迟钝啊!”



“老妈!”“路”伯伯大吼一声。亘感到眼前七彩星星乱舞。追女人抢走老公。



“你跟你妈凶什么!”奶奶也不示弱,“悟你也是。光是个头大,什么用都没有。明说要出走的时候。你就该把他揍趴下,也不要让他走!”



有人从阳台探头,窥探下面的情况。妈妈还是蹲着,双手抱头。好像在哭。



“老妈,总而言之,就别说那种话了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扳着奶奶的肩头。他气势汹汹的。但一看见奶奶通红的双眼,就像突然被抽走了空气一样,胳膊垂落下来。



“在这里争来争去没有用呀。”伯伯和缓地说道,“邦子和亘都挺可怜的。总而言之,我们还是先撤回旅馆吧。”



“我要见明。”奶奶顽固地声明道。



“我来安排见一面。我马上联系,好吗?”



十不知所措



最终,“路”伯伯好不容易才成功地安抚奶奶。尽管如此,奶奶依然顽强地声言“不见明就不回千叶”。那件大行李显示了她的决心吧。



亘和邦子默默地返回家中。亘想直接回自己房间,邦子一边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来,一边对亘说:



“亘,跟妈妈说说话好吗?”



邦子一脸疲态,双颊消瘦。也许是刚才抱着头的缘故吧,头发乱蓬蓬。亘和母亲相对而坐觉得很难受。啊,是病了。妈妈得了重病,得赶快叫医生才行。



“对不起,”邦子小声说道,“让你这么伤心,妈妈很抱歉。”



亘低着头不说话。那是亘平时的座位,邦子也坐在平时的位子上,明的位子空了。这是多年的习惯。如今已不必明说,因为一只就是这么坐的。



假如只看坐法的话,和迄今没有任何不同。就是一个明去打高尔夫球或出差的星期天。完全一模一样。亘心想,爸爸的这张椅子,我或妈妈,或什么人,从今往后,就可以不用打招呼,不用看情况,理所当然地坐下了吗?



“‘路’伯伯说,不是妈妈或我不好,”亘说道,“不好的是爸爸和——现在和爸爸在一起的女人。”



邦子和亘一样垂着头,微皱着眉头。



“是,女人。”她喃喃道。



“是那样吧?”



邦子抬起头,微微一笑:“刚才奶奶说的话,你都听见了吧。现在再瞒你也没用了。”



“噢。“



“那是怎么回事,你懂吗?“



“我能明白。”



亘随即用了刚才“路“伯伯的注释,答道:“电视剧放的都是这些嘛。”



“电视剧吗?”邦子叹一口气,“没错。妈妈原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电视剧里。讨论一下人生问题,作模拟现实的表演。做梦也没想到过会降临自己身上。”



她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哝道。



“一直都以为事不关己。以为走到这一步的,都是那些家庭不正经,不用心思,样样事情都处理不好的人,和自己无关。看来是因为自己不当一回事,受到惩罚了。”



本该说一声“不是那样的”,但亘沉默着,因为连他自己也有妈妈那样的感觉。



冲口而出的都是问题。



“我们该怎么办?怎么做爸爸才会回来?”



“不知道。”



邦子马上作了简短的回答。仿佛心理话无意中流露出来。这句话的主语是“我”。不过,她马上振作起来,将省略了主语“妈妈”的话说下去。



“可是,亘你可以不必想那些事。不必有任何担心。伯伯也说了,不是因为你不好,对不?妈妈也这么认为。因为这是爸爸和妈妈的问题。”



亘遗传自父亲的脑袋,构思着“我不同意”的理由。假如确是“明和邦子”的问题,那就与亘无关,可是,假如是“爸爸和妈妈的问题”,没了亘本身,就不能成立,所以没了亘不可能解决问题。主语不同的呀,妈妈。



可是,此时这样回应妈妈,又能如何?



“爸爸对我说,即使和妈妈——离婚,作为亘的爸爸,是不会变的。”



“那是——星期五晚上,你和”路“伯伯一起回来的时候?”



“噢。”



“爸爸对你那样说?”



邦子眼中涌出泪水。



“为什么不马上跟妈妈说呢?你一句话也没说呀。你只是说,爸爸说要离开一段时间,不回家,不是吗?”



亘确实撒了那样的谎。



“对不起。”



“你为什么道歉?你不必道歉。”邦子肘部支在桌上,双手捂脸,“如果你道歉,妈妈可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。太过分了。”



妈妈伏在桌上,发出痛苦呻吟般的声音,哭了起来。对不起,亘喃喃道。眼泪流了出来,眼前一片模糊。再怎么擦去,看东西也是模模糊糊的。



“你弄错了,亘,对不起呀。”



邦子埋着脸,哭着说道。



“太过分的不是你,是爸爸啊。没错的呀。他对你那样辩解,说什么爸爸还是爸爸,不会变的,所以不要紧的,让你无从反击,让你独自咽下这件事,然后一走了之。”



突然,“路”伯伯的声音有回响了起来:明从前就是那样子的,他什么事都自己思索,只说结论。



对,爸爸是那样的人。很有条理地考虑问题,一旦找到正确的结论,就无论如何都要贯彻到底。那时候的父亲,无论遭到怎样的反对都不屈服。买这所公寓时不就是这样吗?



正确的结论。对三谷明而言正确的结论,就是抛弃邦子和亘离家出走。于是他付诸实行了。不过,爸爸得出对爸爸而言是“正确”的结论的过程,我是一无所知。应该好好确认一下这里面是否有计算错误吧?



迄今一切都托付给爸爸了。爸爸是不会出错的,一直这样认为。可他这回错了。这回、这件事上面错了。得有人告诉爸爸才行。得替他验算才行。



“爸爸对妈妈说了什么?”



对于亘的询问,邦子抬起脸,摇摇头。泪水潸然而下。



“那些事你不知道为好!”



“我想知道。”



亘竭尽全力把自己此刻所想的事说了出来。邦子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亘,无比难过地微笑着。



“虽然有你这么好的孩子。”



“妈妈——”



“没关系了。你不必再担心,没事!”邦子夸张地点着头,“妈妈要行动起来。就像你说的,妈妈要找出爸爸的计算错误,告诉他。那样的话爸爸就会回来的。所以呢,亘就当爸爸出差去了。真的就那样子。爸爸有了不好对付的工作,有一阵子得埋头苦干了。所以,就是出差啦。好吗?”



只好听从妈妈的话了。虽然这么一来,都是同一回事,但亘只能这样做吗?



“你是这么好的孩子,妈妈不会坐视爸爸一去不回的。”邦子宣布道,“妈妈要加油!”



自这唯一一次交谈之后,妈妈便不再对亘说什么了。她去见千叶的奶奶或“路”伯伯。用电话长谈,往小田原的娘家打电话等等,现在情况如何、谈过什么事,她对亘闭口不提。



爸爸出差了,也就是这么回事。明知是撒谎,就是要让亘相信。



亘太难受了,便悄悄去问“路”伯伯。可“路”伯伯也跟刚开始时大不一样。



“妈妈是怎么对你说的?你就按妈妈说的,平平静静地生活就好了。”



这是怎么回事嘛。



“再过半个月,就是暑假了吧?到了八月份,就到这边来了吧?伯伯等着你呢,好好把作业做完了啊。”



肯定是妈妈让他什么也不对自己说。这一点是能猜到,所以亘决不罢休。



“奶奶在干什么?奶奶见到爸爸了吗?”



“奶奶在店里忙着哩。所以亘不必想多余的事情啦。”



“怎么是多余的事情呢!是我的事情呀!”



亘不禁很生气,反驳回去后,伯伯的声调一下子软了下来。



“别说那种话,让你伯伯为难啊。”



“没想为难您,可是……”



“你还是孩子,没必要扛大人的问题。你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。所以,你也没有责任非干什么不可。你妈妈也恳求伯伯了。她让我告诉你,不必有任何忧虑。所以,对不起了,好吗?”



奇怪。“路”伯伯不该是这种人的。跟我的话比起来,把妈妈说的话放在绝对优先的位置,这一点也不像伯伯。



事到如今——噢,只好直接去见爸爸了。



那种事不能对妈妈保密。不能那么干。亘一直都这样认为。可妈妈却擅自在亘看不见、听不见的地方做着什么事,处理掉什么事。这样可不公平。



既然这样,我也可以找自己的想法行动!



进入七月,阴郁的梅雨天变少了,日照也一下子强多了。电视的天气预报上,戴眼镜的预报员一边指着天气图,一边笑眯眯提醒说因为气温变化大,容易感冒啊,还要留意梅雨结束期的大骤雨。



暑假就在眼前。大家都坐不住了。就连补习班的教室里,也充满了倒计时的气氛。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,哇,放假啦!实际上,补习班的教学计划即便在暑假里——不,正因为是在暑假里——也丰富多彩,假如都去听课的话,几乎等于没有假期了,尽管如此,大家还是心情激动。必须学习和学校放假,其实完全是两回事。而对于孩子们来说,重要的是后者,而不是前者。



只有亘一个人置身同学们当中,心思却远离任何心情激动的事情。从外表来看,也感觉不到任何变化。因为不是综合测试学习水平的时期,也不会因为成绩掉下来而引起任课老师的注意。



唯一的例外自然是阿克。瞒不过他的眼睛。



“三谷,最近很不开心?”



那是离奶奶坦克车横冲直撞的那个星期天恰好一周后的事情。亘来小村家玩,两人待在阿克的房间里。这是有大壁橱的四叠半房间,看得见窗户对面的晾晒场。晾晒之物飘飘扬扬,颇为壮观。



亘将视线从电视游戏画面挪开,看着阿克的脸。阿克一手端着装了“卡比斯汽水”的大杯子,微皱双眉,好像有点为难的样子。



亘的大杯子没有动过,搁在托盘里“冒汗”。这些大杯子是在楼下铺子里装高杯酒(搀加的烧酒)或生啤出售用的,就是个儿大。都喝完,看来得打嗝不止。



不出所料,喝掉了半杯子的阿克,在张口要说话的瞬间,“嗳——”地来了一下。



亘笑了。阿克也笑了。电视画面满是格斗游戏的场面,在两人笑得遥控器掉落地上的时候,亘所指挥的角色被电脑打得毫无招架之力。



“近来,你好像一直怒气冲冲的样子嘛。”阿克说道。



亘暗暗吃惊:我看起来真那样吗?怒气当然是有的,但怒气呈现在脸上,这一点自己却浑然不觉。



这个星期,亘多方努力,试图与明取得联系。总而言之,通一次电话也行。然而,这件事就跟登月般难。这真是难以置信,可社会的构造就是如此。



明是有手机,但亘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。因为在迄今的生活中,亘完全没有必要知道。那个星期五的夜晚,明拎起手提包出走时,说过“我带着手机,可以打给我”。所以只要知道号码就行了,却偏不知道。



当然,邦子不会说。自从那时以来,妈妈就拼命以“当爸爸在出差”的方式,要把亘封闭起来——当然,她自信这样做是为了亘。



亘心想应该有写下来的,便去翻邮箱地址本和电话本,都没有登载。会不会记在家中电话的速查号中呢?他偷偷找出电话机手册,尝试查找,也没有记在上面。说不定邦子预想到这一步,消掉了。噢,很有可能。



既然这样,接下来从公司着手。然而,事到如今,亘才察觉自己虽然知道公司的名字,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。究竟是在总公司还是在分公司,或者在营业所,他不知道。



尽管如此,亘还是按电话本上登载的总公司、分公司营业所、售后服务中心一一打过去。这一来,有别的关卡挡路。三谷明所属的那种大公司,按电话本打过去或查104打给那个代表性的电话,只说一声“麻烦找三谷明”,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为你接通。一定会被问及所属部门、科室,也有反问“是家里打来的吗”或“孩子,有什么要紧事吗”。亘答不上来时,模棱两可的说法马上被怀疑,有时挨训斥“捣乱淘气可不好啊”,有时被说什么“是你妈有急事找你爸说吗?要是的话把话筒交给妈妈”。如果支吾搪塞,效果就恰好相反。



我真的是三谷明的儿子,只是想和爸爸说话而已。



亘慢慢地向阿克说出了这些事,以及从一开始到现在的一连串事情。他已经不会边说边流泪,也不会激动。那心情仿佛实在苦于无对策,累了蹲下休息。



阿克瞪圆了平时就是滴溜溜转的眼睛,一言不发地听着。到亘的叙述告一段落,伸手拿过大杯子时,阿克呆望着,喃喃道:



“不得了。”



一阵不明所以的冲动涌起来,亘发作性地、有点儿放纵地笑了。



“咳,不得了吧。”



“我知道还有人父母是离婚的。”



“哦,我也知道。宫原就是。补习班上也有。”



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吧?是二班的田中吗?”



“不是不是。姓佐藤的女孩子,其他学校的。”



“还有人因为交通事故父亲死了。”阿克表情严肃,“这种事情,从来没有想过跟自己有关系。”



亘也是这样的呀。



“不过,三谷,你还是——很想跟叔叔说话?”



“否则,不是蒙在鼓里了吗?很难受吧。”



“噢……”



阿克窥探一下已空了的大杯子,又“嗳”了一下。但他这回没有笑,一副认真的表情。



“不过,由阿姨去处理,可能会好的。”



“那我爸就会回来?”



“噢。我觉得是这样的。他们结婚的嘛。”



“这种说法,你听到的?”



“在店里说的。我爸我妈劝说夫妻吵架挺有办法似的,挺多人找他们。”



“顾客来跟他们说这种事吗?”



“对,没错。”



“你是说,有很多例子是:即使在外面有女人,只要一直忍耐就会回来?那可是没有保证的,阿克。”



那种事,不是对谁都灵的。阿克窘住了,无话可说。



“照此下去,我可不愿意。”亘说道。那是一种固执的口吻,当然,他自己不察觉。



“三谷,你脑瓜子好。所以,你不喜欢别扭的事。“阿克说道,“假如只要能给你爸打上电话就行了,那我可能会有办法。”



因为说得太轻巧,亘隔了好几秒才跳起来。



“真的?”



“噢,真的。名单上有的。”



“名单?”



去年的防灾日,附近八个居委会联合进行防灾训练。亘还记得,小村的爸爸作为执行委员忙个不停。



“当时,制作了一个居委会的紧急联络本。三谷叔叔虽然不是执行委员,担当了地震或火灾时的什么紧急联络委员,所以,在名单上登载了公司地址和电话号码。我见过的。”



亘扑向阿克:“给我看看那份名单!”



不到三分钟,阿克找来了名单。这是一叠用钉书机订起来的复印纸,加一张封面而已。不过,内容倒是很充实。



“三谷明——有了!”



连工作地点的部科名称和直线电话号码,都写得一清二楚。



“可以用以下电话吗?”



“可以,不过你今天不能打。今天星期天,公司休息嘛。”



喔,没错。



“明天放学过来一下,我帮你打。”



“你?”



“噢。我装作是打工的学生,说有位客人三谷先生在商店里落下东西,把叔叔叫来听电话。我经常干这种事。否则,人家又说什么叫你吗来听,烦得很。”



“是吗。你真行。”



阿克“嘿嘿”地笑了:“老烦你教我做作业,这种事就交给我好了。”



他又得意洋洋地宣称:“而且,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打来的电话,叔叔也可能不接吧?”



阿克看一眼亘的神色,马上打住。



“对不起,我一来劲就乱说话。”



亘摇摇头。心裂开了,但硬挺着摇摇头。



“不必。你说的没错嘛。”



“是我乱说的。我——”



“不必,你说对了。我爸曾想趁我不在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嘛。”



爸爸避免和亘直接谈的可能性很大。阿克很敏锐。



但阿克却嘟哝着“对不起”,无精打采。



“没事啦,你别在意。我们打游戏吧。”



阿克迟疑着拿起遥控器。尽管如此,气氛依然沉闷。亘也感到双颊在颤动,掩饰的话也无从说起。



“说来呀,”阿克冷不防腔调一变,”三谷,你在补习班和芦川在一起吧?听说了他的事吗?“



阿克毅然改换话题,亘热情响应。“说什么的?那小子又拍了妖怪的照片吗?“



“咦,你不知道?那小子呀,他根本不是在美国长大的。听说他一个叔叔在电脑公司工作,调职到美国。一个没怎么听说过的地方,不是在纽约之类的地方。芦川只是在转校过来以前,有一年左右待在那位叔叔那里。而他出生的地方,据说是在川崎市内。”



“是这样子呀。”



不过如此而已。



“不过,那小子英语挺棒吧?”



“噢。不过,在美国待过那么一下,比我们强是理所当然的吧。”



以芦川的为人,不会自我吹嘘的。在美国待过这件事,在同学们中传来传去时,自然就放大成为“在国外长大”了吧。而事到如今加以修正,是芦川和大家已经熟悉、密切起来的证据。是他本人在做这种修正误传的事吧。



“不过,既然是跟叔叔住在一起,那小子也——家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。”



亘忽然联想到这一点。现在的亘,什么事都往哪个方面留意。芦川是个怪人,不时有些吓人的地方,原因就在家庭吧?



“三谷,你和芦川不大交往吗?”



“不交往。”亘马上说道,“跟他说过好几次话,但那小子很怪,装模作样摆架子。”



此前在神社交谈的详情——虽然记得被芦川数落这回事,但内容几乎都不记得了。



似乎“幻界”的记忆从亘身上消失的同时,周边相关的记忆,也都一起变得淡薄了。魔导士也好,门扉也好,冲进里面的芦川也好。不仅那些,对芦川的兴致和关注也急剧下降。芦川威胁地说“不得接近幽灵大厦”的事,都置诸脑后了,如果有人把亘近来的举动和经历盯紧的话——对了,就像此刻阅读本书的诸位读者一样——马上就会察觉到这一点,可以告诉亘:“你很奇怪哩。”可在现实中没有这方面的条件,于是亘满不在乎。



“可能是个难对付的家伙。”阿克握紧遥控器,“据说谁都没有去过他家里玩。”



亘也拿起双人打的遥控器。“也不是那么热门吧?”



“据说和宫原很铁。但宫原也没去过他家。”



“阿克,这些是从谁那里听说的?”



“佐久间说的。那小子嘛,和我们班上的女孩子关系好。”



“爱瞎吹的佐久间呀。”



“他整天围着芦川转,人家不理他,他就在从旁四处打听。”



“这种人就叫‘跟踪骚扰者’吧?”



“石冈那一伙怎么样?还为‘灵异照片’之类的事纠缠他吗?哎,之前不是有过吗?在图书馆里芦川被石冈他们包围起来了。”



亘的记忆有点混乱,对了,那个下雨天的图书室的情景想起来了。支开石冈一伙,从容地打开窗户,直直盯着亘的芦川的瞳仁。



——当时,那小子是如何赶走石冈他们的呢?



疑问悄然浮现,仿佛水底的淤泥被船桨搅起一样。直至此刻之前,亘根本没留意过这疑问。正因为这也与“幻界”相关,所以也是从亘身上消失的记忆之一,但亘本人对此并不明白。



这一类事情正悄然从亘心头上退走、隐没、不声不响、不为人知地。因为现实生活不是那个样子的。“幻界”远去了。



“哎,我能从红莲三戟踢弄出完美的空中组合招式,想看吗?”



阿克笑笑说。



“想看想看。真的吗?”



“真的。这就是——嘿!”



二人玩着游戏时,天黑下来了。



第二天放学后,亘没有回家,直接跟阿克一起去了他的家。叔叔阿姨正忙着店里的准备工作,二楼的电话机旁没有任何人。



阿克所言不虚,“包在我身上”并非轻易承诺。打电话的时候,三谷明在公司,在他的岗位上。所以马上就打通了。



亘接过电话放在耳旁时,听见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,仿佛心脏移动到耳鼓里了。



“喂喂,爸爸吗?”



一家店名不祥的小酒店来问,顾客是否在店里落下东西——带着这种印象来听电话的三谷明一瞬间沉默了。亘拼命要听明白那个沉默。



“是我——我是亘。”



父亲依然沉默。



“对不起,我打电话到公司来。我不知道爸爸手机的号码,妈妈也不告诉我。可是,我很想跟爸爸说话。”



毫无根据的直感在亘的内心角落里嘀咕:电话要被挂断啦。



可是,三谷明说话了:“你好吗?”



亘一下子全身颤抖起来,几乎难以将听筒搁在耳旁。



“喂喂,亘,你还好吗?”



阿克一直看着这边,那神情似乎说“盯着看是不好,可担心你嘛”,还竖起耳朵听呢。



“噢——嗯,挺好的。我每天上学呢。”



“是吗?那就好。”



“爸爸——”



“这样子打电话不大方便呢。”



“那怎么办好呢?”



稍微停顿了一下。什么声音也听不见,明的办公室似乎很安静。



“这个星期六,不用上学吧?”



“噢。”



“那就找个地方见面吧。就两个人,亘和爸爸。”



仿佛闪电掠过,心脏解除了麻痹,血液畅流。



“好。”



“不太远的地方为好吧。是去年吧,我们一起去借书的都立图书馆,你还记得吗?”



是离亘的家约八个公共汽车站的图书馆。



“噢,我知道。”



“在那里的结束柜台前,怎么样?中午。”



“正好中午吗?十二点?好啊,不要紧的。”



明还说了手机号码。亘急急地写下,复述一遍。他专心致志,仿佛得到的是开启监牢大锁的号码。



“亘——”



“噢,我听着。”



“我对你说这话,你也许会生气。爸爸那天只想跟你一个人说话,所以……”



“噢,我会对妈妈保密。因为我也想单独见爸爸。”



那就挂啦,明说道。亘说“谢谢”。一直等听见了“咔嚓”的挂断声,才把听筒从耳边挪开。



“能加到叔叔吧?”阿克探过身来。



“噢,星期六见面。”



从嘴里飞出的声音软弱无力,亘这才察觉自己快要哭。



“你一个人去吗?阿姨呢?”



“这次就我去。而且是这么约好的。”



“对呀,”阿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,“这种场合是这样的吧。可以谈得很透,三谷想问的事都得到答案了,就行了吧?我是不大懂的,感觉是这样。”



“阿克,谢谢你。”



“哪里哪里。”阿克不好意思,“我只是拨个号而已。”



亘为不能安稳地等到周六而烦恼。要是自己坐卧不宁,被妈妈问是怎么回事,可不好办。亘甚至想到,要是晚上说梦话了可怎么办。



到了那天早上,亘五点来钟就醒了。当他独自呆呆地在起居室坐下时,回想起那个星期五到星期六的早上,自己和“路”伯伯两个人待在这里的情景。不知这联想是不吉利的呢,还是心理上的自然反应。他只是发现,此刻自己抱膝坐的地方,就是当时“路”伯伯抱头坐的地方。



亘说要与宫原君一起去都立图书馆,便出了门。邦子似乎毫无察觉,给了往返的巴士费和500日元午餐费。出门时看一眼妈妈的脸,在炫目的下日上午阳光照射下,妈妈显得很苍老很凄凉,简直像是洗褪了色的窗帘。



早到了整整两个小时,亘便在开架式书柜间踱步,随手抽出书来翻阅。看什么都不进脑,一行行的文字如同一队队小蚂蚁,密密麻麻簇拥而过。



正正板板的三谷明很遵守约定的时间的。亘十二时五分到出借柜台一看,父亲已经到了。



地球绿的针织衬衫,配白料子的裤,崭新的旅游鞋,全都是没见过的东西。而且,明戴的是无框小镜片眼镜。虽然知道爸爸是轻度近视,但见他戴这种外形的眼镜还是头一次。



无框眼镜跟爸爸很相配。



“哎呀,已经到了?等很久了吧?”



说话平稳,沉着,是亘熟知的爸爸,一点没变。那天晚上,离家出走时所见的灰尘的脸、哽咽的声音、耷拉的双肩——那些只限于那个晚上,现在已经消失。



想一想,现在距那时已经过了两周以上。亘想说出隔了这段时间所见爸爸的印象,一时间瞪大眼睛思索着,不知从何说起。爸爸看来也瘦了,虽然不如妈妈那么厉害。可是——他没有变老。反而是——怎么说好呢?像奶奶常用的说法——



(有那么一点)



感觉反倒变得更年轻。



(傻瓜,没可能的嘛!)



爸爸离家出走变得更年轻了,光有这念头就不合适。对谁不合适?噢……对我、对妈妈都不合适。



“你这么眼盯盯地看,爸爸不好意思啦。”



三谷明微笑着说。亘慌忙眨一下眼,但还是不知说什么好,说出来的话匪夷所思:



“妈妈给了500日元午餐费。”



“是吗?那你收起来当零用钱吧,午餐爸爸请客。你想吃什么?”



想吃的东西一点都想不起来,吃什么都行,或者光在那边溜达也行。只要能跟爸爸在一起怎么都行。



“吹吹风会很舒服的,在公园走一走吧。刚才是穿过公园过来的。有热狗摊呢。”



亘跟着爸爸,从图书馆向公园走去。图书馆南侧是一个大公园,足以在地震等非常时期做避难所。宽阔的草坪青绿逼眼。沿着缓缓的弯道走去,来到一个中央有小型喷水池的圆形广场。虽然游人散布,但恰巧有长椅空出来。



“就这里吧?”明说道。



用大型客货两用车改造而成的流动食摊停在广场一端,堆雪人似的胖大叔和胖大婶笑容可掬地坐着买卖。亘要了两份热狗和可乐,又被劝说炸薯条味道也很好。走进了才发现,客货车驾驶席上,有一个上幼儿园大小的小姑娘,正添吃着用爆米花纸杯装着的香草冰激凌。一定是大叔大婶的孩子吧。



明和亘并坐长椅,吃着午饭。原本以为意不在此,味道无所谓的,可大嚼之下,觉得热狗还真好吃。明也颇有感触似的说,要是公司附近中午有这样的摊档,可就好了。好吃的店子不多啊。



这么一说,亘回想起多年以前了吧,爸爸曾有过带便当去上班的时期,大概一年左右。后来隶属部门变了,中午与客户吃饭的机会增加,于是说不必带便当了,停了下来。



爸爸用温和的声音问了许多事情:学校怎么样,小村君挺好吧,对本学期的考试有信心吗,等等。在这平和的气氛中,家里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,二人在散步而已。在家里,妈妈把洗过的被套晾起来,给爸爸擦皮鞋,给爸爸烫衬衣……



谈话停了一下,沉默起来。喷水声清晰可闻。



“爸爸,什么时候开始戴着副眼镜的?”



亘提出问题,如同在摸索入口。



明抬一抬无框眼镜。



“不合适吧?”



“不不,很配哟。”



亘脑子里掠过一个问题:挑选这副眼镜的,是现在住在一起的女人吗?幸好亘没有特地要抓住它,这个问题便没有成为语言,就消失无踪了。



“虽然很配,但爸爸好像成了陌生人了。最初见的时候。”



“噢噢,是吗?”



明说着,又推一推眼镜。



“不会吧。”



“爸爸。”



“噢?”



本是难以出口的问题,嗤溜一下冲口而出。



“绝对不在回家了吗?”



明透过小镜片看亘的眼睛,然后缓缓垂下视线。脸边是从热狗里掉下来的几滴番茄酱。



“妈妈说,等待着的话,爸爸就会回来,所以不必担心任何事情。”



热狗摊周围围满了人,热闹非凡,生意兴隆。长椅上都坐了人。比亘小得多的孩子们都撩水玩,弄得喷水池的水四溅,在阳光之下闪闪亮。



“那是真的?我真的可以那样想吗?”



三谷明摘下眼镜,放在膝上,双手缓缓地抚着脸。然后,转过来看着亘。



“爸爸一直都会是亘的爸爸。”



这句话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子,跳跃了一两下,离水飞走了一样,只是在亘的内心表面弹了一下而已。



“爸爸知道的,我不是问这个。”



而且妈妈说过,这样说是卑怯的——话到嘴边停住了。



明望向喷水池,望向占据长椅的快乐家庭或情侣。他茫然若失似的沉默了一会儿。



然后,他重新戴上眼镜,转向亘。那感觉就是——摘下眼镜期间是休息,一戴上眼镜,就开始工作。



“假如所谓‘回家’,是又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意思,那就不会了。借用你的话,是绝对不会了。”



虽然是我问他答,但亘却感到承受不了回答的分量,底掉了。底子一掉,爸爸的回答连同亘的魂魄,一起坠落昏暗的深渊。



“那天晚上爸爸说过吧?爸爸迟疑了很久,终于下了决心,所以要把决心贯彻到底。所以,我不再回家了。假如要回家,当初就不会说出这种话。这是大事件,爸爸明白对妈妈和亘的伤害有多深。”



既然明白,为什么?



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最初就该很正式地跟你说,不左瞒右瞒的。那是爸爸错了。”



三谷明淡淡地往下说,“原来想,怎么说都只会让你伤心,现在就要你理解这件事是不可能的。所以,打算不辞而别。爸爸做好了思想准备,即便你因此而讨厌爸爸、憎恨爸爸,那也是爸爸该得的惩罚。这种心情,现在还有。无论你多很爸爸,爸爸都无可辩解。”



亘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因为爸爸的话合乎情理。



“即便你说,爸爸不再是我爸爸,爸爸也只能接受。因为这是报应。只是,即便你不能原谅,爸爸也一直是亘的爸爸。因为对你来说,爸爸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负起责任。”



亘还处于坠落途中。从爸爸那里得到的回答,不知不觉中脱手而去,不知所踪。比亘先掉下去了吗?



孤独一人往下坠落。光线不到的深洞深不可测。耳旁风声呼呼。迅速远离了洞口,站在洞口旁边的爸爸也迅速变小。



“今后你升学所需要的前,当然是爸爸来负担的。你和妈妈两人的生活费,我也尽量汇过来。到可以和妈妈正是商量的时候,关于这一点,我想按妈妈的意思办。那套房子可以一直住下去。因为那是妈妈和亘的东西。在这一点上,不必头任何担心。”



爸爸在说钱的事。是啊,是钱吧。钱挺重要的呀。



“爸爸——你不喜欢妈妈和我了吧?”



三谷明摇摇头:“不是这个原因。而且在这个问题上,爸爸不能够把你和妈妈放在一起考虑,放在一起是不对的。”



“为什么?可这是我的父母亲呀。三人是一家吧?”



“亘,即使是一家人,也是每一个人的集合。即可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,也有不能一起过下去的。”



“爸爸现在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吧?是因为喜欢那个人,所以抛弃我们的吧?就是那样吧?”



隔着无框眼镜的小镜片,明的眼睛变大了,仿佛内心受了震动,嘴巴微张。



“这话你听谁说的?”



“谁说的不是一样吗?”



“这不好。对于父亲来说,这有问题。因为这是你不该听到的话,不该对你说的。”



“可假如是真话,我就想听。我讨厌撒谎。爸爸不总是说,不能撒谎吗!”



声音不禁大了起来,旁边长椅上的人向亘这边张望。推着童车走过的年轻夫妇停住了脚步。



明伸出手,抚摸着亘的后背。亘讨厌被触摸,为了抑制住想推开那只手的冲动,亘闭上眼,双手紧捏在一起。



“没错,撒谎不好。”



明说道,声音低沉沙哑。



“可是,歪曲事实撒谎,和不想为人所知而隐瞒,是完全不一样的。这一点希望你理解。明白吗?亘很聪明的。”



这是无所谓的。为什么要这样子,把话题转向别的方向呢?



“是听‘路’伯伯说的吗?”



亘沉默。



“那么,是千叶的奶奶说的?或者妈妈说的?”



亘猛抬起头,说道:“你不告诉我是不是真的,我就不回答。”



明叹一口气。



“真是没办法……”



喷水池周围又恢复了热闹。也许没有人会想到,这样的地方会作为如此艰难的谈话的地点。世上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,除了我们。



“是真的。”明答道。



这个回答从仍在坠落的亘身旁呼啸而过。它不是坠落,它长着翅膀,快乐地飞走了。



“爸爸想和那个女人建立新的生活。如果妈妈同意跟我离婚,我打算和她结婚。”



坦克车的轰鸣首先在亘心头回响,他说道:“奶奶气坏了,说绝不允许。”



令人吃惊的是,明笑了起来:“噢,我很清楚。奶奶在电话里大发雷霆,说没我这个儿子。奶奶已经跟爸爸断绝关系了。”



“断绝关系——是什么意思?”



“就是切断了母子的关系。”



“那就是说,爸爸已经不是奶奶的儿子,也不是‘路’伯伯的弟弟了?”



三谷明苦笑起来。“并不是真那样的。只是说,奶奶气成那样子,说出那样的话。”



“即使把奶奶气成那样,爸爸也觉得自己对吗?这事情对吗?”



明探头看着亘的脸。“你觉得,因为有亲人生气了,就改变自己的信念,这是对的吗?”



“‘信念’……是对自己很重要的意思吗?”



“噢噢,没错。对自己来说,是不能退让的、重要的东西。”



那么说,对于现在的爸爸来说,抛弃妈妈和我,是那样重要的事吗?



“爸爸的信念是什么呢?妈妈那样伤心,奶奶那么生气。‘路’伯伯也伤透了脑筋。即使这样也非坚持下去不可的信念,是什么呀?”



坐在旁边长椅上的中年大叔大婶,从刚才起就看着这边,也许亘的话有片言只语让他们听见了吧。明也许有所察觉,他瞥了他们一眼,脸色严峻。



旁边长椅上的大叔大婶对视了一下,同时去添了手上的软冰糕。



“爸爸的信念嘛,”明重复了一句,“你不知道,就没法接受,对吧?”



“噢。”亘干脆地点点头。不过心里却害怕起来,总感觉不自在:把爸爸逼得太狠了吗?陷得太深了吗?本应过门不入的,却要把门打开?有电视游戏那样的攻略书就好了。攻略书会告诉你:闯入这房间只会遭遇手段高强的伏兵,积分未超50时,以置之不理、过门不入为妙。



“爸爸的信念,”三谷明缓缓说道,“是人生只有一次。”



人生只有一次。



“所以,认为自己错了,无论多么苦、多么难,能重来的就重来。因为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的人生留下后悔。”



虽然是郑重其事地说出来的话,但留在亘脑海里的却仅仅是“错了“这个词。



爸爸的人生错了。



那么,我呢?



“爸爸是说,和妈妈结婚错了吗?那么,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,也错了吗?是这样吗?“



明摇摇头。“我没这么说,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

“那是什么错了呢?我不明白呀。”



“所以,这是现在的你还不能明白的事情。成了大人,多少有了艰辛的体验之后,也许才终于明白过来。至于明白了是好是坏,就是另一个问题了。”



亘变成迷童了。越听越糊涂。平时听了爸爸的解释,无论多麻烦的事,感觉一下子就明白了。无论如何漫无头绪,爸爸一出手解决,马上感觉井井有条。



可现在完全相反。爸爸所做的事,本身是很简单的。爸爸和妈妈分手,丢下我离家出走,想和别的女人结婚,仅此而已。可要求解释的时候,却乱成一团了。



明伸出一只手,扶着亘的肩头。一边轻轻地摇晃,一边这样说道:



“只有一点,希望你能牢记。无论爸爸和妈妈做了怎样的错事,人生如何失败,那些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。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。平时爸爸也有说吧?即使孩子,也具有独立人格,不是父母的附属品。所以,即是爸爸妈妈的婚姻失败了,你也不是这个婚姻的失败之作。这一点,希望你绝不要忘记。因为事实就是这样。”



亘的肩头被轻摇着,他晃一晃脑袋说:“妈妈不认为婚姻失败了。所以才很伤心吧?”



“那是因为妈妈还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。”



明的眉宇间堆起皱纹。



“真正抬起头面对现实的话,肯定会一清二楚的。失败就是失败,从一开头就是失败,因为都是在敷衍。”



妈妈总是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呀,总是很用心做饭的呀,早上也没睡几回懒觉的呀。虽然也跟千叶的奶奶吵过架,不过也和好了呀。



“妈妈可没做什么坏事。没什么失败的。”



亘喃喃道。于是,他察觉父亲罕见地——真的很罕见地失去了冷静,烦躁起来。明急急地一口气说下去,仿佛要冲掉什么东西似的:



“坏的东西不等于失败,也有没敢坏事而失败的。反而是当时认为好而做的事,经过漫长岁月之后再看,才明白失败了,这种情况较多。”



旁边长椅上的大婶停止添软冰糕,看着这边。好想完全没有察觉融化的软冰糕从卷筒边接连往裙子上滴。



“喂,”大叔低声说她,用肘捅捅大婶,“滴下来啦。”



大婶喊一声“哎哟,遭了”,慌忙擦拭裙子。亘呆呆地望着他们。大叔大婶,听见我们说话了吧。能听懂吗?替我解说一下好吗?我爸想说什么呢?

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

亘小声说,明随即点头。



“不明白吧?不明白也行的。这是爸爸的错。今天和你见面也是错的。不是吗?既不能向你解释清楚,白白伤害了你而已。就是这样。”



父亲使用“就是这样”的措词时,表示说话到此结束。亘很清楚的,因为迄今亘已就世上的种种事情,向父亲问过数不清的“为什么”,多少遍的一问一答,或得到答案或受到启发。



亘禁不住长出一口气,仿佛刚才一直屏住气息。感觉就像不换气就游过二十五米宽的泳池,能憋多久就憋多久,终于在苦闷之时手触池壁的样子。



恢复呼吸之后,现实感也恢复了。于是,一个很简单的,从一开始就现成的念头,如同气泡一样浮出水面。这个想法就原封不动地冲口而出了。



“最终就是爸爸喜欢上不是妈妈的女人,那个人更好,就是这样吧?”



三谷明没有回答。他皱着眉头,手指按着眼睛边缘,眼盯着地面。



喷水池的飞沫溅到亘身边。



“你想那么想的话,就那么想也行。那样也行啊。”明说道。



回家吧——明站起来。



“爸爸送你到巴士站。”



“不用了,我在这里再待一下。”



“撒娇赌气可不行呀,亘。”



“不是赌气,只是想顺便去一下图书馆。”



“这样谈话之后,爸爸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自己走呢?”



“我没关系的,肯定能回家。”



爸爸就安心走吧。回到没有失败的女人身边就好了。



亘已不去看父亲的眼睛。



三谷明叉腿站在仍固执地坐在长椅上的亘面前,沉默不语。亘盯着地面,沉默着。



喷水池的飞沫随风飘来凉浸浸。传来年轻女人的笑声婴儿啼哭。



“哎,亘。”明开腔了。



亘一动不动。“要见爸爸——是你自己想的吗?”



“是阿克帮的忙。”



“不是这个。我是问:是你自己想要的?”



亘抬起眼睛。爸爸似乎——看上去挺害怕的。



“要什么?”



三谷明嘴角微微一弯,停顿一下,似乎在选择字眼。他双手往兜里一插,垂下视线。



“不是妈妈要你这样做的?”



没听清楚。“嗯?”



“是不是妈妈对你说:你去见爸爸,求他回家?”



亘张口结舌。



“——不是那样的。”



“是吗?”明脸色难看地点着头,“那就好。假如是妈妈那样做——假如她那样子利用你,那就不好了。我想确定一下。”



“妈妈才不会那么做呢。”



妈妈对我说,就当爸爸出差去了吧。



“我过来是保密的。”



明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幅度耸一下双肩。



“真的。”



“噢,明白了。那爸爸就回去了。你回家也得小心啊。”



刚迈开步,又停一下:



“你随时打我手机都行。想和爸爸说话就打。问功课什么的都行。”



茫然独坐时,一个微小的声音不期而至。因为太疲倦了,变得空荡荡的,所以难以集中精神,听不清。



“——小朋友。”



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,亘回看,是一直坐在旁边长椅上的大婶,正站在自己身旁。裙子上还留有软冰糕的污点。她略胖,和亘差不多高。她躬着身子,挤出一点笑容。



“小朋友,要回哪里去?”



像变成了空袋子似的亘无言以对。



“可以的话,就很大叔大婶一起走吧?”



在大婶身后,大叔一脸困惑和不高兴。



从亘嘴里飞出扁平的声音,像合成的声音一样,一点不像自己说的:“我要去图书馆。”



“是吗?小朋友,你家不远吗?”



亘又说了一遍“我要去图书馆”,站了起来。



“喂,算了吧。”大叔从后面捅一捅大婶,“你这是多此一举。”



大婶拉着大叔的衬衣袖子。“我是担心呀,这么小的孩子就……”



亘丢下二人,朝图书馆的建筑物走去。



“哎,小朋友!”大神大声喊道,“想吃软冰糕吗?”



“混账,别乱来。”大叔制止她。



“可是……”



亘慢慢远离二人,耳畔却仍飘入大叔的片言只语。



“世上还真有哩,如此自私自利的父母。”



大婶说“男人不外就是如此”的话,也隐约可闻。



已经没有下坠的感觉了。掉到底了。尽管不知道有多深,有多宽,通向何方,是个怎样的底。



亘走到看得见图书馆入口的地方,回头望去。大叔大婶已经不在了。亘和明刚才坐的长椅上,坐了一对身穿花哨风衣的年轻情侣。旁边的长椅空着。喷水池的水沫色彩斑斓。



站在这里,却感觉不在这里。亘掉到底了,摔成稀巴烂,比水珠飞沫还要小,可能溅了一地吧。



十一秘密



自那以后,至所剩无几的日子,究竟是带着什么表情又是如何地度过的呢?即便事后努力回想,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。就是一片空白,无所事事地活着。



生活一如既往。“路”伯伯又来探视,和亘商量暑假的事,夜深后又和妈妈在起居室低声深谈,但没告诉亘谈了什么,结论是什么。



三谷邦子的生活方式真的与明长期出差时无异,在这个意义上,她没说假话。和亘一起吃晚饭时,既会看电视发笑,也会因亘没刷牙就睡觉而生气。阿克晚上九点后还打电话来时,批评他的口吻也一如既往。



“你家是开店的,我家和你家的做法不一样。”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,对亘不娇不宠的妈妈。



学期结业礼的前一天,亘早上起来,发现右脸腮帮肿起老高,疼得连嘴都张不开。妈妈看过后说:



“牙龈肿了,去看牙医吧。今天请假不上学了。”



一个学期的课总算完了,况且这个模样是进不了游泳池的。亘很干脆地听了妈妈的话,上午便坐在牙医诊所的候诊室里。



医生说,不是蛀牙,是牙龈发炎。在孩子身上挺常见的哩。是不是最近吃硬东西,损伤了口腔?妈妈说过你有磨牙习惯吗?



看完牙医,虽然还是那么肿,但疼痛轻多了。医生说可能会有点发烧,有点怕冷。梅雨后的大晴天走在街上,也不怎么冒汗。



回到家里,妈妈外出购物去了。桌上放了字条。



“穿新衣服睡觉。”



不必那么认真地更衣睡觉了,就在沙发上和衣睡睡就行啦。就在亘刚躺下来的时候,电话铃响了。



是千叶的奶奶?“路”伯伯?还是小田原的外婆?不久前,亘接了小田原外婆的电话,对方一下子就哭起来,让亘挺不高兴的。



亘磨磨蹭蹭地拿起话筒,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。陌生的声音。推销的电话?



“请问是三谷邦子女士吗?”



亘想说妈妈不在,但因为嘴唇肿着,而且看牙医时打得麻药还起作用,很难说出话来。就在亘发麻的嘴唇相互触碰之时,那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劲地往下说。



“同事告诉我,您昨天又给我公司打电话了。我们上次谈话时,已经说好不打到公司去的。您忘了吗?”



虽然声音悦耳,措词客气,但好像很生气。声音似乎走了调——而且说得很快。有这样的推销员吗?



“用这样——类似于骚扰的手段,我也是人,也伤害了我的感情。而且,我早就觉得,我们即使见面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的。”



亘想说,您打错了吧?这时,这个陌生、悦耳的女人声音,好像把东西一团掷过来似的说道:



“阿明说了,如果您继续这么干,那就打离婚官司好了。他也很生气。这很难说是聪明的做法。我想说的仅此而已。请不要再打电话到我的公司,我的上司明确说了,部下私生活的事情带到公司来,实在很烦。”



那就——感觉对方要挂电话,亘大吼一声:“我不是妈妈!”



一时静默。亘的声音在电话里头嗡嗡响。



“喂、喂!”亘启动两片因麻痹而肿胀的嘴唇,拼尽力气说道:“我是三谷亘!”



电话那一头传来大气不敢出的微微喘息声音。然后,电话“咔嚓”地挂断了。



短短的时间里,亘已冷汗淋漓。一个念头紧接大汗传遍身体:



那就是爸爸的女人。



那就是现在与三谷明住在一起的女人。是三谷明希望与邦子解除婚姻、再与之结婚的女人。



播音员似的声音,亘心想。他厌烦自己竟没有马上联想起来。



亘膝部无力,原地蹲了下来。就在此时,近来已置诸脑后的那个熟悉的、甜甜的声音轻轻呼唤着:



“亘,不要紧吧?”



亘吃了一惊,赖在那里环顾四周,理所当然是空无一人。那个甜甜的声音,来历不明的女孩子的声音。



“亘,不要哭。我就在你身边。”



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,抚慰了亘的心灵。



“你,在哪里?”



向空中这么一问,女孩子的声音随即返回来:“就在你的近旁呀。”



“那,我怎么看不见你呢?”



“我看你一清二楚。可你是看不到我的。”



女孩子低低叹息一声。虽然实际上做不到,但如果能够感觉到那气息,一定会闻到糖果的气味。



“亘——这段时间没有想起过我吧?你忘了,我跟你说过话吧?”



她这么一说倒也是。亘那颗还稚嫩的心灵被种种难熬的事物所挤占,牵挂这位看不见的女孩子的心思已消失的无隐无踪。



不单如此呢。以前曾有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的声音跟自己说话,自己曾试图探索她的正身、拍摄了照片——诸如此类的事情,似乎已成遥远、渺茫的回忆。虽然记得有这么一回事,,感觉却上不来。



“是,是啊,我已经忘记……你了。”



“那一定是因为你不是被看门人认可的旅客。”



女孩子尖声道,好像生气了。



“你曾来过这里一次吧?不过被遣返了。所以记忆便消失了,连我也跟那段记忆一起变得淡薄了。”



即便人家那么说,亘还是没有马上醒悟。没错,事实是她说的那样,所以亘忘记了。



“你说的‘这里’是哪里?”



对于亘这个呆呆的问题,女孩子又发出一声叹息。



“即便说出‘是幻界’,只怕此刻的你也是不知所云吧。”



噢,是不明白。



“总而言之,亘,我是你的伙伴。假如你过来这里,我可以给你种种帮助。求你啦,你设法再过来‘幻界’一次。你一定能做到的。”



亘心想,这是做梦吧。刚才受到震惊之余,做起梦来了。一定是做梦了。



亘没跟邦子说,爸爸的女人曾打来电话。



即便如此,妈妈今天也显得特别疲惫。不知妈妈上哪里购物去了,回到家已是初夏长日的傍晚,夏天的外出鞋子满是尘土。



那天晚上,等邦子睡着后,亘悄悄溜出家门。



最初他没有明确的目标要去哪里。闲逛一圈散散步,望望夜空,平静心绪就回家也行。独占公园的秋千,挂在上面也行。总之,想出门换一换心情。



走着走着就想到了:对,不如突访阿克,吓他一跳吧。小村的父母也许会因为后天就放暑假,邀我往下呢。那岂不可以二人通宵对打“敢斗者ZERO3”了吗?妈妈现在也就不会因为自己留宿阿克家而生气吧。



本应这么想就这么走的,可回过神来时,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附近。三桥神社的小树林,在夏夜沉滞的空气中,摇晃着凝重的叶子。



为什么来到这里?简直是——不自觉中有人喊他似的。



亘晃晃悠悠地走近幽灵大厦。这也像受到召唤一样。



防水布里头有动静,是人的动静。不是一两个人,声音是压低了,但交锋很激烈——不,像是恐吓。



亘撩起防水布,往里就钻。出现在眼前的,是穿着胶拖鞋、脏兮兮的两条叉开站立的腿。



“哇,这小子是谁?”



这两条腿的主人发现了亘,慌张地发问。亘为了不被胶拖鞋踢到,连忙往一旁翻滚过去。但为时已晚。他肋下不由分说就挨了重重的一脚,登时喘不上气,脑子一片空白。



“这小子是谁?是你的朋友?”



亘几乎失去意识,感觉也只及于眼前之处——他捕捉到一个说话声。



“你喊来的吗?不会吧?”



“这种援兵也帮不上你吧?”



偏离的世界焦点终于回到中心。虽然被踢处疼得反胃,但亘拼死站了起来。



防水布里面被一只大手电筒照着。强烈的灯光将里面的人影拖得长长的,左右晃动,仿佛影子才是主体。



除了亘之外还有三个人。持手电筒者不是别人,正是石冈健儿,六年级的问题少年。既然这小子在,其余二人肯定就是他的马仔。噢噢,没错,这些家伙。



石冈他们在这里干什么?亘晃一晃脑袋,凝神注目于眼前的现实,这才发现了在场的第四人,此人被按倒在地,石冈的一个马仔骑在他背上,正用膝头猛顶他的脊骨。



第四人的半边脸几乎被封箱胶带贴住了。不过,假若仔细看。马上就知道他是谁。亘惊讶得“啊”地叫出声来,随即又因喊声的振动,引起侧腹一阵剧痛,不由得双手抱住身体。



是芦川美鹤。他被封箱胶带堵住嘴巴,被石冈的马仔折磨得奄奄一息。他盯着亘,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下来似的。好像拼了命也要对亘说什么。



“你、你们这是干什么?太过分了。”



亘吐出了话,一来因为腹部不能使劲,二来心中害怕,只能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。



石冈一伙笑翻了。如此下作的“嘿嘿”笑,恐怕是为了不让声音传到防水布外面吧?三桥神社那个和蔼的神主,究竟此时在干什么呀?



“嘿,这小子说话很有趣嘛。”



“说我们‘很过分’哩。”



石冈一伙嘲笑道。亘因为站不起来,便跪立着。他艰难地用膝头挪动着,刚要接近芦川身旁,另一个马仔飞起一脚踢中亘的侧脸,亘被踢翻在地。



啪!好大的声音。为什么大人不来救我们呢?为什么这样的骚动不为外面所知呢?



“命中!”



“这就叫‘侧踢’,对吧?”



“我也试一下,练习练习。”



亘心想要避开接下来的一脚,但头晕眼花,不知所措。一下膝顶正中他的后背。



亘“咚”地摔倒,芦川的脸出现在亘眼前。视线相遇。



亘几乎不省人事,没有了疼痛或其他感觉,身体烤火般热辣辣,视野狭窄,分不清上下。尽管如此,芦川大而黑的瞳仁牢牢地捕捉住亘的双眼。仅凭视线的力量,亘如同晃动的小舟被锚定牵住一样,勉强地保持住意识。



芦川想传达什么——在封箱胶带之下,他的嘴在动。



(撕开!)



是说撕开堵住嘴巴的胶带?



(撕开,快!)



石冈“呜哇”一声怪叫,向亘的臀部猛踩一脚。一阵哄笑声。亘的身体因反作用力挺起来,右手一动。



(没错,伸手过来,帮我撕开。)



亘几乎背过气去,他怎么使劲都没法喘息。



难以置信的是,亘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动起来,伸向芦川的脸,伸向贴得紧紧的封箱胶带。



头顶上黑影一晃,石冈使出一招“体压“。芦川和亘被压得肋骨几乎断裂,脸撞在地面上。



“精彩!“欢声四起。



虽然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何把芦川带来这里,对芦川提出了什么要求,但石冈这伙笨蛋是完全没有脑子的,一旦开始玩这样的愚蠢把戏,就会全然忘却原本的目的,无法刹车了。照此下去,可能会被他们弄死。



亘的右手仍在动,抓住了芦川嘴边胶带的一头。



——用力撕开应该很疼。



虽然一瞬间动过这样的念头,但手却没有迟疑,从左至右一拉,将胶带扯去。扯下一条,又扯下一条。



“咦,这小子干什么!”



石冈的马仔察觉到亘的举动,走近来。然而晚了一步,亘已扯去芦川脸上的所有胶带,右手无力地垂落地面,指尖缠着还有粘性的胶带。



芦川双眼漆黑生辉,他猛然昂首,藐视着石冈一伙——不,是藐视着幽灵大厦内的天空。



他张开肿胀淌血的双唇,送出一串话语:



“伟大的冥界宗主啊,我,遵从盟约在此请求:黑暗和死者之翼的眷属啊,我,在此以往昔黑血契约之印呼吁……”



石冈手中的电筒“啪”地熄灭了。“哇,这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

石冈惊慌失措地往后退。他映在防水布上的影子在摇晃。



亘移动头痛欲裂的脑袋,将目光转向石冈一伙。奇怪,出现了非常奇怪的事。明明手电筒一熄,唯一的光源已消失,但防水布里头却奇异地明亮,众人的脸比刚才还看得清楚。



芦川的声音仍然持续。那是一种朗诵的语调,吐字清晰,况且声音是那么美妙!



“给我之仇敌以死的长眠,永远冰封在咒禁!萨求洛兹、赫尔吉斯、梅托斯、赫尔吉托斯,出现吧,黑暗的女儿,巴尔巴洛奈!”



等咒语般的话一完,亘也明白为何周围如此明亮了,在相距芦川、亘和石冈一伙三方正中间的地面处发出白光。是那里放出的苍白的光,使周围明亮起来。



——究竟是怎么回事?



发光之处比人能钻入的洞口略小,形状也是圆的。那个地点眼看着鼓凸起来,像有东西从地下诞生出来似的。



——真是岂有此理啊。



本应坚硬的地面,只有那个圆圆、发光的地方看起来像粘土般柔软。此刻,从那里形成了一个人头——像人头的形状。颈部出来了,肩部出来了,两手抱在胸前,苗条的胴体出来了,妖娆的腰线出来了——



——是一个女人。



一个用漆黑的粘土造的女人模型。



石冈三人惊得目瞪口呆。从地面诞生的漆黑的女人模型在他们面前摊开两手。丰满的胸部显得浑圆,但也是漆黑的颜色。



没有五官的脸上睁开了眼睛。



是金色的眼睛,完全没有眼白。只是正中间有一条黑线,像猫眼,像豺眼。



“来得好,巴尔巴洛奈。这些祭品献给美丽的你。”



漆黑的巴尔巴洛奈仍旧摊开着双手,将脸转向石冈一伙。三人像傻子一样竦立不能动弹,既没有喊叫也没有想逃跑。



人体模型的手指尖开始长出弯弯的利爪。与此同时,从肩后伸展出比身体还要黑的翼翅。



亘仍旧躺在地面上,转动脖子,侧着头注视着眼前出现的、不可思议的情景。虽然自己也不明白是惊是喜,但当他醒悟时便笑了。他出不了声,只是嘴角像《艾丽丝漫游奇境》里面出现的猫那样,嘴角浮现满意的微笑。



被芦川称作“巴尔巴洛奈”的、奇特的黑女子,移动她修长的腿,一步一步朝石冈三人走近。她背上的翅膀已完全展开,翼展似有两米以上。巴尔巴洛奈优雅地摆动两手,指尖伸向空中来一个造型,发出“咔嚓”的硬物触碰声。



石冈一伙退到角落,已无处可逃,他们瑟缩抱成一团,也和亘一样,呆呆地望着巴尔巴洛奈。三人脸色煞白,全无血色,圆睁两眼,嘴巴半张,看上去既像惊呆了,也有一点点欢喜的样子。



不过,亘看见的是巴尔巴洛奈的后背,他们看见的是巴尔巴洛奈的脸。石冈一伙咬住不放似的仰望着她的脸,嘴唇颤动着,像要说什么,看来是冒出了片言只语,但听不见。声音太小,加上巴尔巴洛奈的利爪“咔嚓”、“咔嚓“响得那么刺耳。



巴尔巴洛奈此刻是什么表情?她的一双金眼如何注视石冈他们?



“我、我,”石冈像说胡话一样喃喃道,“我走——我去那边。”



石冈像是对提问作出回答,仿佛被巴尔巴洛奈问“跟我来吗”而作出回答。可是,没有人说任何话,是石冈精神错乱了。



陶醉般的笑容呈现在石冈脸上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走向巴尔巴洛奈。两名马仔死盯着他,拥抱在一起,蹲下。两个人都是嘴巴在颤动着。



“阿健——”终于有一个挤出了哭一样的声音,“不行,快回来,肯定倒霉的呀。”



石冈充耳不闻,目不旁观地、呆呆地仰望着巴尔巴洛奈,走到她的跟前,双膝跪下,摊开两手。



“我,要走了——”



巴尔巴洛奈双肩耸动了一下。



肩的动态传到臂,又传至翼端,她整个漆黑身躯像起涟漪般颤动。亘凭绝对的本能确信:她身体震颤了,是欢喜地震颤了。仿佛——野兽咬住猎物那一瞬间。



两翼“呼”地伸展开去。



像关电掣一样,笑容从石冈脸上消失了。



随即,他冷不防发出一声惨叫。那是出自自然本能的哀嚎,既没有理性的节制也没有意志的存在。



巴尔巴洛奈扑向石冈,两条柔韧的黑臂像两条蛇一样箍紧他的身体。巴尔巴洛奈向前略一躬身,漆黑的脑袋突然像阿米巴变形虫似的改变形状,膨胀至十倍大,然后将楼在面前的石冈整个儿鲸吞。石冈的惨叫像被剪刀剪断般戛然而止。



石冈被吞食时,他的一只旅游鞋因惯性甩脱了,滚到亘脚边。



亘瞠目结舌。石冈被吞食前的一瞬间显现的恐怖表情,定格般地烙印在亘的瞳仁里,眼前所见仅此而已。吞下石冈的巴尔巴洛奈随即恢复原先优美的头颅,恢复到漆黑优美的女神像,然后又将带利爪的手指伸向余下二人。



“不要不要!”



二人哭喊道。



巴尔巴洛奈无声地跃起,扑一下翅,擒住二人。被抱起的二人,两条腿从巴尔巴洛奈翼下挣脱出来,拼命蹬踢。



龙卷风似的疾风掠过亘的头顶。锋利之大仿佛趴伏地面也会被刮走,亘不禁闭上双眼。而一切就突然静止了。



亘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,抬头看,四周恢复一片昏黑。



远处——防水布外面、幽灵大厦外面的一个十字路口,传来发动机猛然加速的声音。



亘旁边亮着一只手电筒,晃得眼睛都带有刺痛感。转过脸。一只手伸过来,触一下亘的肩头。“没事吧?”



是芦川。脸上很糟,嘴唇裂开了,右鼻孔淌着一道鼻血。不过,他很麻利地把亘扶起来。



亘一坐起来,突然头昏眼花,几乎仰面倒下,急忙伸出双手撑住。身上各处阵阵作痛,却又觉得很遥远,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。



芦川单膝跪在亘身边,正握拳拭着鼻子下面。



“那……那些家伙呢?”



亘好不容易发出声音。口腔里有异味,可能是血腥味。



“你说哪些家伙?”



芦川故作糊涂地反问道。



“石冈和……两个手下。”亘仰望着他。还是头昏,视界模糊,想看清楚芦川的表情,但却无法对好焦。



“被弄得不轻呢,”芦川说道,“自己能站起来吗?”亘感觉双腿像橡皮做的,使不上劲。亘还是努力想照芦川说的做,他呆望着自己的运动鞋软绵绵地摩擦着地面,重复道:



“他们怎么了?到哪里去了?刚才那个是什么?那个妖怪——漆黑的妖怪。”



现实感渐渐远去了,感觉自己在说什么也难以确认了,后半截话变得像梦呓般喃喃自语。



“哪有什么妖怪。”芦川以不可动摇的语气否定道,如同在补习班上回答老师的问题时一样,“刚才做梦而已。什么都没有,你做梦啦。”



“那可不是做梦——”



亘说着,努力想站稳,但摇晃着身体,最终还是倒下。就要触地之时,芦川托住了他。



“你为什么到这里来?”芦川问道。亘乐于这么凭靠着,变得很想入睡,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。我会喘不过气吗——他心想。



“干吗要‘为什么’?”



“我没叫你来呀。”芦川一吐为快地说。听来像是很生气。



“无意中就来了。”亘小声答道。



“没叫你来——你真是——跟你毫无关系——”芦川这么说着,突然笑一下,“不过,你救了我。”



他说什么?管他呢,困极了。



“好管闲事的家伙。”芦川说着,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,又是咒语似的话。这时,一道温煦的白光降临亘身上。白光将亘包围起来,全身的疼痛难以置信地消逝无踪。好舒服。



再见啦——听见芦川在说话。就此告别了,再见。



亘进入了梦乡。



猛一醒来,亘发觉自己躺在床上。脑袋好好地搁在枕上,仰卧,双手交叠胸前,仿佛不是睡着了,而是在电视剧里扮演装睡的小孩子。



有三五秒钟的时间,亘睁开双眼仰望着天花板。



闹钟突然响了。亘连忙起身。



早上七点。闹钟没有撒谎。窗帘证实了——夏日的朝阳照射在上面。气温已开始上升,睡衣带粘在身上。



“亘,起床!”



门外传来邦子的喊声,“咚咚”地敲着门。



“今天是学期结业礼吧!最后一天迟到的话,怪不好意思哩。”



今天是学期结业礼——



亘双手扶头,没错,还在,还在脖子上。眼镜看得见,气味也能辨,正从厨房飘过来,妈妈在炒鸡蛋。



那么,那些事呢?昨夜目击的情景呢?



是做梦了吗?



昨夜我没出门?自以为出了门,实际上抱头大睡?想悄悄上阿克家玩,也是梦中之事?



还有那个——那个——妖怪。



虽然模模糊糊,但还记得。和芦川,还有长着翅膀、女人模样的漆黑的妖怪,金色的眼睛,利爪发出的“咔嚓”声。



石冈健儿发出的哀嚎。



亘骨碌一滚从床上跃起。他冲入厨房,正往碟子上装烤面包片的邦子吓了一跳,“哇”地喊一声。



“怎、怎么啦?”



“妈妈,我……”



“有什么事吗,亘?”



亘一下子泄了气。他对解释这一切没有信心,他无法将那些事情转换为语言,完全不行,没有可能。



“糟啦,睡迷糊了吧?”邦子笑着把掉在桌上的烤面包片捡起,“赶快洗脸,一身汗呢。”



噢——亘点点头,进了洗漱间,看看镜子,的却是一张睡迷糊了的小学生面孔。没有受伤,只是头发因睡觉而压乱了。



学期结业礼啦,马上就要暂别学校,四十天的暑假等着大家呢。太阳唱着歌露出笑脸:我不会违背孩子们的期待的,今天只热一下吧,因为从现在起就是暑假了啊!



在校园里刚举行早会的时候,亘还没能返回事实中,他的心思被昨夜似梦非梦的情景所占据,同学们兴奋的窃窃私语、老师们严峻的神色,都没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。因为按编号排队,所以排的很前的阿克抽空子回头给他三番两次打手势,亘是看见了,却无动于衷。



到校长讲话完毕,大家返回教室时,阿克便向亘跑来。



“哎,不得了啦!不得了啦!”



亘睡眼朦胧地看着阿克。



“怎么啦,还困呀?半夜打游戏机吧?”



阿克特别兴奋。



“不会一无所知吧?不过,阿姨没担任家长会委员,所以你还没听说,对吧?说来我爸我妈也都不属于家长会的头,不过我爸是消防团的。”



阿克利索地自问自答一番。



“什么事呀?”亘无所谓地问了一句。在亘看来,不管阿克有多么惊人的消息,与昨夜梦中经历相比,一点都不成其为意外,就好像看完《侏罗纪公园》之后去参观爬虫馆一样吧。



“亘,你真不知道?”



阿克很惊讶,其实是高兴。嗬,还有好朋友不知道这条消息的哩!那我就可以告诉你啦!



“石冈健儿失踪啦。”



二人在走向二楼教室途中,停在楼梯的拐弯平台。由于亘向前倒似的停住脚步,和跟在身后的女生撞在一起。



“啊,不好意思,亘。”女生说着,轻拍一下他的后背,“你不要突然停下来嘛。”



因拍打的振动,亘身体晃动起来。但他的目光仍固定在阿克的脸上,谁见了都会觉得情况不对头,阿克往后缩了缩。



“亘,你没事吧?早苗,是你拍成这样的。”



亘没有回答,向阿克逼近一步。阿克胆怯地后退一步。早苗也很担心地走过来。



“你说的石冈健儿,是那个石冈?”



“没、没错呀。”阿克点点头,“六年级的,那个讨厌的家伙。”



“那小子失踪了?”



“对呀。都说他一早就不见人了。”早苗插话道,“叫来了警车,搞得很大哩。他妈妈还给学校打电话,六年级的老师够呛啦。”



“噢,对呀,你跟他住的很近嘛。”阿克对早苗说,“我老爸是消防团的,还去搜索了呢。”



“不过呀,太兴师动众了吧。”早苗一边让头发从肩头弹起,一边说,“那石冈,不是个夜猫子吗?牧子家在车站前有一座包租大厦,租给搞娱乐的。石冈和他那些人经常玩过深夜,说了他好多次都没用。据说挺头疼的。”



“说是会玩到深夜。但不归还是头一次,所以担心起来。”阿克消息很灵通地解释道,“而且嘛,据说那小子要去参加试镜的——上电视台。”



“意思是,所以他不可能不回家?”



“对呀,不是吗?”



早苗露出迷人的笑容:“他去参加试镜,又讨厌落选,离家出走了吧?那小子怎么上得了电视呢?笨死了。”



阿克高兴极了:“喔,你这么认为?那小子很差劲吧?”



“就是一只不可教的大猩猩。”



“对吧?可怎么就没人跟他本人说呢?”



“你来说如何?”



“我?不干。”



“没出息。”



二人的哄笑声中,插进了一个沙哑的怪声。亘本人也觉得实在不像自己的声音,但事实如此。



“失踪的人,只有石冈?”



阿克二人同时盯着亘的脸。



“咦?”



亘望着墙壁,机械地重复着问题:“失踪的只是石冈,还是他的伙伴也都不见了?”



阿克和早苗对望一下。“那就不知道了……”



“不过,说不准还真是在一起的哩。”阿克又摆开了消息灵通人士的架势。



“可能是三个人一起失踪,才闹大的。”



“哎,亘,你怎么啦?”早苗拉住亘的手肘,“你脸色苍白哩。”



铃响了。学生们迅速被吸入教室。



亘终于发出了声音:“……嗯?”



“哎?什么?”阿克把耳朵凑近来,“你说什么?”



“芦川呢?芦川来了吗?”



“你说芦川……隔壁班的那位?”



早苗疑惑地望着阿克的脸。阿克摇摇头。



“这跟芦川有什么关系吗?”



“不过——哎,等一下。喂,美佐!”



从一群急急拥来要跑上楼进入教室的学生中,早苗似乎找到了熟络的脸孔。她大声喊住对方,被叫到名字的美佐在楼梯中途回望过来。



“什么事?”



“你们班的芦川来了吗?”



“他没来。早会的时候不在,他不会迟到的。”



“真的?谢谢啦。”



美佐那群人跑开了。亘的眼前一片漆黑,身体发冷,连站立都变得困难起来。芦川也没来,连芦川也消失了。



就此告别啦,再见。



那小子是这样说的吧?



托着亘肘部的早苗,手上更加使劲了。



“你别这么小腿发软了呀。亘是贫血,会栽倒的哩。去喊老师过来!”



“——没关系。”亘说道,“没事,我不是贫血。”



“可你——”



“真的。早苗……”



“噢?你说什么?怎么啦?”



“手……好痛!”



早苗愣了一下,丢开了手:“哎呀,抱歉抱歉。”



“傻劲儿。”阿克贫嘴,被敲了一下。



尽管如此,二人放心不下,还是紧贴在亘两旁,护送似的陪他到教室。阿克心神不定,仿佛得到了什么风声,早苗则以严厉的目光牵制着他。



亘人在心不在。昨夜的情景反反复复地重现在眼前,仿佛看DVD电影一样,用跳读方式选取了最佳章节、最佳场面重放。



教室的气氛也颇不平静,石冈失踪显然是其原因,老师竟两次中途离开教室。



而他们每次回来,都是脸色阴沉。



老师给学生一个个发家长学校练习手册,到了该放学的时候,老师又被喊出了教室。被撇在教室里的学生们为不安和好奇心所激动。在这种情况下,要保持平静是不可能的,每个教室都大同小异,整条走廊都哄哄然。



老师不久返回班上,宣布今天全校集体放学,而且,有值班的保卫人员来接。因为要按班离校,所以没轮到的班要耐心等待。老师只交代了这么一些,就有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教室。



学生们已处于狂热状态。几名胆大妄为者跑到其他班收集信息。有学生偷偷带了移动电话上学,便给家里打电话。他周围聚集起一帮伙伴,竖耳倾听。



亘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,他大半精神都耗在重放那些可怕的情景上。阿克和早苗离开了座位,来到亘身边。



“哎,亘真的好怪哩。”早苗真的感到不安,“你怎么啦?”



在教室一角围成一圈的同学中,有人发出一声哀嚎。



“怎么啦!”阿克站起来大喊一声,“别发出怪叫!”



人圈散开了,当中是一个正在听移动电话的女生。她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,空出来的一只手紧握着同学的手。



有一个人离开圈子来到教室正中央,脸部僵硬地大声说:“据说六年级的两个人找到了。”



亘抬起目光。阿克不失时机地问:“两个人?是石冈的伙伴吗?”



“没错。据说他们倒在千川公园。”



“两人都是?”



“没错。”



有人问:“死了吗?”



“没死。可是,据说人傻掉了。”



“傻了?”



“据说他们并没有受伤,但失忆了。他们之前去了什么地方,全都不记得。”



终于有人传出了哭声,惹得好几个人哭。窗边的男生眼望着外边,声音陡变地说:“咦,那不是电视台的车子吗?”



好几个人冲过去,咔嚓咔嚓地打开窗户。直升机的轰鸣声传来,逐渐靠近,不止一架,两架以上。



亘站起来。这里待不下去了。多待一分钟也受不了。



虽然众人都没有在意,但阿克和早苗却要跟上来。



“你去哪里?”



“回家。”



“你说‘回家’……”



“感觉不舒服。我去跟老师说,然后回家。”



亘掉头走出教室。耳中嗡嗡作响,所以对四周的骚动充耳不闻。他冲下楼梯,从走廊跑向便门。因为不从教工室旁路过,所以没有遇上盘问。亘穿着室内的鞋子,来到街上。



学校里面热闹非凡,街市乍一看却依然如故,只是大日头热的人头昏眼花,亘无遮无档。跑啊跑啊,亘上气不接下气,来到大松先生的大楼前,他用手拭去脸上的汗。



车来车往。打伞的大婶在马路那边走过。稍前方的停车场有人在停车。此刻,窗户紧闭。



亘望望覆盖幽灵大厦的蓝色防水布。防水布像演示秘密的薄纱一样,悄然低垂,遮蔽着一切。



亘在平时的地方撩起防水布,一下子钻进里面。



想来大白天进来还是头一次。从缝隙间射入的阳光,照的里头也有些光亮。没有避阴处的感觉,里头的空气比外面要闷热。



足有三十秒钟左右,亘屏息竦立。他感觉到后背汗水顺脊骨流下来。心脏顶到嗓子眼上狂跳。他一再吞咽,但心脏却不复归原处。



这是昨夜亘倒地之处。



还有那个妖怪——对了,是巴尔巴洛奈、死亡之翼、黑暗的女儿——那个怪物出现之处。



一步、又一步,亘走近巴尔巴洛奈展翅的地方、巴尔巴洛奈扑向石冈的地方,巴尔巴洛奈吞下石冈,他的哀嚎戛然而止的地方。脚下像绑了重物,只能拖曳着走。汗珠从下巴滴下。



然后,他扫视。



地面上遗下一只旅游鞋。仿佛刚才丢在那里的。



亘缓缓蹲下,拾起旅游鞋。白底蓝色加黄线。是著名运动品牌的标识,还是崭新的。



是石冈健儿的鞋子。



它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?



亘无声地叫道,把旅游鞋抛开。鞋子在地面滚动了几下,不动了,鞋底朝向这边。



亘拔腿就逃。



他一手撩起防水布,连滚带爬冲入人行道。一下子收不住脚双手撑着水泥路面,热得发烫的道路让吃了一惊。



亘站起来,摇晃着迈开步子。眼泪往下掉,他没想哭,也不知为何要哭,可就是止不住热泪长流。



找芦川——必须找到他。必须见到他,见了面就求他,说饶了石冈吧。那样做不对的,不能叫那样的妖怪来帮忙,现在可能还来得及。



眼泪模糊了视线,完全看不见前方。他盲目地向前走,结果撞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。那东西长着手,要来抱住亘。



“哎、哎、这是怎么啦?”



是三桥神社的神主。今天是白和服配裙裤的打扮。和蔼的圆脸和夹杂白毛的、蓬乱的眉毛就在亘眼前。



“喂,你——我们之前见过吧?”



亘正好站在神社门口。鸟居大门就矗立在神主身后。绿树摇曳。白鸽停在神社的瓦顶上。



“神主……”



混乱的脑海里掠过一道闪光。亘双手扯住神主的衣袖。



“嗯,您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吗?他经常到神社里来。他的脸很漂亮,长得像个人偶。他姓芦川。就住在附近——您认识吗?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?有跟他说过话吗?”



不管亘如何推搡,小个子神主都气定神闲,不慌不乱,但似乎很惊讶。他直直地盯着亘说:



“是你这么大的男孩子吗?”



“对,就是他!”



“他叫芦川呀。噢噢,我经常看见他,还跟他说过话。他住在后面的公寓楼里。是你的朋友吗?”



“住在后面的公寓楼?是哪一栋?”



三桥神社背后有两栋公寓楼,一栋楼顶有醒目的红色水塔,另一栋很高,外壁咖啡色。



“哦,不知道。没直接问地址。”



神主一把拉住一声不吭、就要跑开的亘。



“哎、哎!请等一下。究竟有什么事呢?你脸色苍白哩。”



很抱歉,但一秒钟都不能再耽搁了。



“对不起。”



亘说着,推开了神主的手。他直冲进神社,跑过石子路,从后面的出口跑到街上。神主没有追上来。也许是没赶上。



亘先去红色水塔那栋公寓楼。因为这边近。进了入口的大厅,正面是一排排信箱。亘边喘气边扫视名牌,看不见“芦川”的名字。衬衣里头汗水淋漓。



重看一遍也没找到。亘一旋踵出了大门口。饮咖啡色大楼背对神社,要到大门口得从一侧绕过去。汗水入眼,辣辣地痛。用手抹着脸跑过去,远处传来救护车的笛声,渐渐驶近,又折向亘的学校的方向,远去。



亘终于来到大门口,见穿暗黄绿色支付的管理员正在前面的自动门处搞清洁,亘跑过去从他身旁冲过去,管理员一边使用扫帚,一边扭头回望。



这栋大厦的信箱,比前一栋大厦多一倍左右。亘察看之前,不得不弯下腰、双手扶膝把气喘匀。他脸一朝下,汗滴便从脸颊滴落地面。大楼地板略可映出人样,光洁的耐磨砖。



芦川的名字牌出现在1005室。亘要向里面猛冲,从正面撞开开向两边的自动门。砰!发出惊人的声音。



这栋大厦采用自动锁方式,从入口大厅再往里面去的话,必须由对讲系统开锁。哎呀,急死人!



大门左侧有一处嵌板,上面有按键和麦克风。亘用颤抖的手指按下“1005”,这时有人从后头扳著他的肩头,是刚才那名管理员。



“喂,你没关系吧?”



亘被拉转身,手指离开了嵌板。只是轻微的接触,亘的腿便蹒跚起来。



“撞到门上了吧?不得了,流鼻血了哩。”



经他这么一说,亘感到鼻下和嘴唇暖乎乎。



“你不是这里的孩子呀。有什么事?学校有事吗?”



仿佛要盖过管理员的提问似的,对讲系统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


“喂,是哪一位?”



“是芦川家吗?”亘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,“我是美鹤君的朋友!我要找他,他在家吗?能见他吗?”



沉默了一瞬间之后,女人的声音急迫地回答道:“是美鹤班上的同学?那,这孩子真的没上学?”亘心头打了个寒战。这样反问,芦川显然不在家。



管理员凑近对讲的麦克风,说道:“芦川女士吗?这里的确有一位小学男生,好像很慌张的样子。”



女人的声音答道:“请让他上来吧。”



自动门悄然打开。亘跑进大门,冲向电梯。管理员跟了过来。尽管他一脸冷漠,但似乎是来指路的。



到了十楼,要找的套间紧挨电梯口右手。推开开了锁的门,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那里。



“芦川女士,就是这孩子。”



管理员推推亘的后背。



“具体情况我不了解,还是请小心为好。像上次那样闹起来,我的负责任的。”



门口处的女人郑重地低头致意:“对不起。”管理员返回电梯,下楼而去。



亘望着她的脸,没有作声。鼻子下更加暖烘烘,还留着鼻血。



女人很年轻。一下子难以猜测她的年龄,但至少绝不会联想到是芦川的妈妈。她美得令人瞠目,身材也绝棒。身着白色无袖衬衫配淡灰色超短裙。没有扶门的另一只手弯下来轻抵腰间,腕上的银镯子闪闪亮。



亘原先认准了对讲机里的声音是芦川的母亲,所以一时不知所措。



“你是美鹤的朋友?”



女人俯视着亘问道。与隔对讲机听见的是同一个声音。



亘默默地点了点头。本来点一下头就够了,但他好像失控一样,一再点头。



“你在流鼻血嘛。”



女人接下来的话带着责备的口吻。然后,她把扶腰的手往脸上抬,扶了扶额头,然后,像是很烦似的摆摆手,说:“请进吧。”把门推开。



房价虽然不是很大,但光线充足,敞亮。收拾得很整洁,起居室的用品也很大气。用乱成一团的脑子去想,实在不好说,但感觉这不是有小孩的人家。亘心想,芦川真的住在这里吗?



女人关上门,跟在亘身后进了起居室,随手将纸巾盒一推:



“擦擦鼻血吧。你怎么啦?”



亘依言而行。



“我撞到门上了。”



用纸巾堵上鼻子,弄得好痛。虽然刚才完全感觉不到,但撞得挺厉害。



女人推了一张带小轮子的圆椅子到亘身边,然后,她自己在身边的单人沙发坐下。亘也坐下,椅子的高度,正好让他与女人平视。



女人的神情显得比亘还要难受。她缓缓地问道:“美鹤真的没上学?”



“是的。”亘在纸巾下发出声音。门牙也很疼。心想也许牙齿都松动了,又害怕得不敢去触碰。



“你,叫什么名字?”



亘说了姓名,在人家说“没听美鹤说过有这个名字的同班同学”之前,他又补充道:“我和芦川君上补习班在一起。”



女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。她并无怪异之处。亘觉得,说不定芦川从未在这个家里谈过学校的事。“谢谢你关心美鹤。”



女人说道,仍旧一副痛心的神情。



“那——这孩子在哪儿,你心里有数吗?”



“哎,他一早就不在了吗?”



女人点点头。“他留了字条。好像要离家出走。”



没错,说道离家出走,也像那么回事。“再见”。上哪儿?离开这里,去另一个世界。



“你听美鹤说了吧。我是他的小姨。”



怪不得那么年轻。



“因为芦川君不提家里的事。所以我们都不大清楚。大家传他在国外生活过,但这说法也不正确。”



不知何故,小姨突然伤心起来。她用一只手扶着额头,手镯又晃了一下。



亘突然说道:“可芦川君很有人缘。他学习很棒,又很受女孩子欢迎,男孩子都自认不如。”



小姨悲伤地垂下视线。“是吗?”她无力地喃喃道。



“可他跑掉了呀。只留下一张不明不白的字条。”



“不明不白?他写了什么呢?”亘向前探探身子,“他写了要去另一个世界吗?”



小姨猛然抬起脸,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亘。“你怎么知道的?他说过什么吗?”



亘一时语塞。可能的话,在作出种种解释以前,最好先让我看看芦川留下的字条——



“三谷君,看来你真是美鹤的好朋友?”



小姨把手放在亘的膝头,温暖。



“能想出那孩子可能会去的地方吗?我不想他死。”



“‘不想他死’是说——?”



小姨把“去另一个世界”解释为“死”吗?对,一般情况下是这么理解的。



“字条上写了‘去死’吗?没这样写吧?”



“噢,这倒是没有。”小姨脸歪了一下,但也很好看。仔细看的话,她的眉眼五官与芦川有共通之处。



“大约三个月前吧,他曾想自杀。知道吗?”



亘哑然,摇摇头。



“他没说?那孩子也难以说出口吧。刚来这里不久时——每天都独自待在家里。可能特别憋闷吧。他想从这屋顶往下跳,幸亏让管理员发现,制止了。不过闹得可大了。”



刚才管理员特别戒备的样子,和他说“像上次”的话背后,原来是有过这样的事?



“看来我还是无能为力啊。”小姨喃喃道。



亘也察觉,芦川家里或大或小挺复杂的。正因为如此,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往下说,亘一时拿不定主意。



镇静!想想“私家侦探梅德斯探案系列”就对了。虽然并不喜欢冒险故事,但那个游戏不是全部打通了吗?把小姨当作委托人,自己以梅德斯侦探的姿态提问好了。这事并不太难。案件开头,神秘美女拜访梅德斯侦探社,——芦川的小姨不正符合这角色吗?



“字条上写着,‘我要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’。”小姨说道,“因为查找是徒劳的,所以不必声张——他写道。”



“我、我、我也许能猜到——芦川君去哪里了。”



小姨很使劲地抓住亘的膝头:“那,你带我去!”



“我也想带你去,可是,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去那里。”



小姨两眼圆睁:“你说什么!?你是说,那地方很远?”



“与其说远……”



“三谷君,莫非美鹤叮嘱你,那个地方要保守秘密?”



虽然不是这么回事,但拐个弯说的话,算是离事实不远的谎言。毕竟知道“幻界”的,目前只有芦川和亘自己而已。



“噢,是的。”



“可那孩子,不理他的话,会死掉的呀。美鹤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,像上次,他真的攀上屋顶的围栏了。要是管理员晚一点点发现他,就跳下来了呀。”



“嗯,芦川君今天是请假不上学的吗?”



谈话突然改变方向,小姨眨了眨眼,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

“跟学校请假了吗?”



“噢。我早上看了字条,马上给班主任打电话,说今天请假。我不想他的事在学校闹大了。”



好奇怪的说法,不希望在学校闹大。这种场合下,监护人首先会这么想?一般而言,应该是报告学校,一起查找吧?



“那后来,打电话给学校了吗?”



“没打呀,为什么要打?”



那么说,小姨对于石冈一伙的事还一无所知。且不论这样是好还是不好……



亘这么想着的时候,电话铃响了起来。



电话在起居室的一角。这是带传真功能的大型话机。小姨从椅子里站起来,扑向电话。



亘觉得眼前剧烈摇晃。极坏的预感油然而生。去年夏天,曾和爸爸一起去一所大美术馆。亘看了凡.高的《柏树》。画作色彩鲜艳,很漂亮,但空中有许多飞旋的螺旋形花纹,那一个个旋转的图案,在他们离开美术馆之后,仍在亘的眼底飞转,即便亘仰望真正的蓝天,仍不停地旋转;上了电车,看见抓手吊环在旋转。爸爸带亘去西餐馆,但几乎什么都吃不下。现在和那次经历很相似。假如现在窥探窗外,也许能看见旋转的天空,也许能看见窗外充满了亘所无法驾驭的飞旋的力量。



芦川的小姨在讲电话,渐渐地,她好像紧搂着听筒在讲话。



说不定因为我挑起了学校的话题,树起了某种致命的、无法挽回的“旗子”吧。



玩角色游戏和冒险游戏时,以某种次序做一件事,通过向某人提出某个设定的问题,以此为契机,使故事继续发展下去。这一契机被叫做“旗子”。错过了“旗子”就完全错过了机会,有时因此而使游戏玩不下去,苦思冥想数日之久。



直到刚才为止,和小姨的谈话就是这样。我知道许多难以说清楚的事情,小姨那边好像也有许多不解的难言之隐,我们之间像是在交谈,其实停在了同一个地方。



然而,亘不自觉地说出了关键词。他自己也不明不白。不过“旗子”树起来了。谈话开始深入下去。



小姨挂断了电话。她脸色苍白。



“说是六年级的石冈一伙人失踪了?”小姨声音发颤地问亘。然后不等亘点头,便已冲上前来,扳着亘双肩摇晃。



“为什么不一开头就告诉我?三谷君,你知道石冈他们在威胁美鹤对吧?因为你知道,所以一听说他们失踪了,便来找美鹤对吧?美鹤说不定对他们出手。对吧?你为什么不说话?快告诉我呀!”



小姨喊叫着说完,将亘肩头一推,双手掩面,蹲下身来。亘还是头昏眼花。不是因为被摇晃了几下,而是因为心中旋转的能量。



芦川对石冈一伙出手了。



这样的疑问出自小姨口中。没有任何迟疑,充满了最后关头的恐惧之情。



一般而言,怎么会往这种地方想呢?



小姨知道芦川会使魔术吗?她见过他耍奇技吗,诸如念咒呼唤妖怪、治愈创伤等等?



否则三对一,芦川怎可能“对付”石冈一伙呢?



小姨都知道吗?



“很多电视台的车子到学校来了。”亘小声说道,“在这里是听不见,但直升机也飞来许多。我离开学校的时候,有朋友听说,石冈的两个同伙已经找到了。说是他们还活着,但情况不好。”



小姨从两手的缝隙间问道:“情况不好?”



“说是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。”



小姨垂下双手,站起身来,说道:“美鹤没那能耐。”



然后,她很直白地说:“可是,加入电视台都大张旗鼓了——那孩子完了。到了这一步,那孩子离家出走就遮掩不住了,家庭的事也会被抖出来。”



“家庭的事?”



对于追问的亘,小姨只是呆立着,摇摇头。



“我不知该怎么办了。”



“小姨……”



小姨哭了起来。



“三谷君和美鹤一样,十一岁对吗?”



“噢。”



亘几乎也要哭了。因为怜惜和心痛。仿佛小姨这么一个好好的大人,突然之间却像大松香织一样,变成了纤细、损坏了的东西。



“你看我多大了?我才二十三岁。去年大学毕业,刚刚开始工作。只比你们大一倍而已。我自己还不是大人呢。这种事情我应付不了的呀,办不到的呀。”



小姨走向电话。



“得报告学校。三谷君,谢谢你关心他。你回家吧。”



过了中午,石冈一伙的事,几乎已扩展为全国性新闻。



电视新闻里的城东第一小学,虽然打了格子,绝对就是亘的学校。被拍的集体放学的学生,虽然也同样打了格子,但从衣服和走路的模样,可辨认出有几个班上的同学也在其中。



亘的妈妈也跟芦川的小姨一样,一开始是通过学校的紧急联系网(电话)知道事件的。之后电话还响了好几次,全都是看了电视新闻的人打来的。在电话里妈妈跟小田原的外婆、千叶的奶奶说,亘就在家里,不用担心。亘有点小伤,是在班上听说了事件很害怕,跑回家时摔倒了。



班主任也来了电话,说稍后送来亘没有带回家的通信簿。老师一点也没有生气。据说亘走后,班上发生了大恐慌,亘跑去芦川家途中听见的救护车笛声,正是去运送亘班上的女生的。六年级也有好几个学生倒下,救护车不够用,以致向其他区的消防署请求支援,闹得很大。



亘请妈妈处理了伤口(幸亏门牙没折断)。他要妈妈中午做番茄酱鸡肉炒饭,但几乎食不下咽。虽然他被人逐出门似的回到家里,脑子里还是不住地想,芦川那年轻美貌、忧心忡忡的小姨,之后独自一人回怎么样呢?那位小姨不会有人做番茄酱鸡肉炒饭吧。原先曾和芦川一起生活的叔叔,是这位小姨的哥哥吗?如果是,现在可能仍在国外,她会马上赶回日本吗?



中午过后的新闻,除了六年级的I君依旧失踪之外,还加上一条消息,五年级学生A君也自早上起去向不明。这条消息附有一个慎重的解释:A君留下字条,自发性离家出走的可能性颇高,也就是说,是否和I君一伙的事件有关系尚不明了。



妈妈一直不离开电视机,中午抽空吃了午饭,此时又有电话打进来,拿起电话一听,是小村他妈打来的,说是消防团组成了搜索队,询问三谷先生是否可以参加、



妈妈郑重地道歉说,丈夫的公司不方便早退。小村他妈又说,晚上回家之后也行。因为声音很大。亘听见了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。



“不过,入夜前找到就没事了。”小村他妈这种时候也是中气十足,“石冈君也是臭名昭著的,不会是惹了别的小流氓,被人痛扁了吧。”



妈妈再三致歉后挂断电话,又在电视机前坐下,好像在沉思。



稍后,她突然冒出一句话:“爸爸没来电话呢。”



亘说道:“他没看到电视新闻吧——肯定是的。”



“他说过员工食堂有电视机。”



“那,没注意到是说我们学校吧。”



妈妈没吭声。亘也没说话。电视台变更了娱乐生活信息等节目的时间,进行即时播放,但事态没有新的进展。



大约四点左右吧,亘累了,躺在床上,这时门铃响了。妈妈小跑着过去开大门。她解开了围裙,头发梳理好,因为是班主任来的时间了。



然而,来客是早苗的妈妈。亘一眼就认出了,因为已经好多次在车站或超市看见她和早苗在一起。妈妈知道是班上女同学的母亲时,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,但因为早苗的妈妈很开朗,二人马上就很融洽了。



“三谷君,心情好些了吗?我们早苗很担心你,原要跟我一起来的,因为今天整个城市乱哄哄,我就不让她外出,把他留在家了。”



“我没事了,不好意思。”



“唉哟,乌黑一大块哩。脑门上还有肿包。刚才睡着了吗?那你还是去躺着吧。”



妈妈也边说“您还带了西瓜来探视呀”,一边把亘赶回自己的房间。两位母亲之间似乎是心有灵犀,希望谈论“孩子不宜听”的内容。



不用说,亘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起来。



“三谷女士,其实是有事想商量一下。”早苗的妈妈开门见山地说,“我听早苗说,亘君和事件里的芦川君是上同一个补习班?”



是谈芦川。亘心中一惊。



“对,没错。”妈妈回答道。



“芦川君好像是尖子生哩,人长得蛮可爱的。”



“我没有见过他,他也没到过我家玩。”



“哟,是吗?那就是早苗误会了,她说亘跟他是好朋友。原以为他们俩关系好的话,您会知道一些芦川君的情况,所以就来拜访了。”



“有什么事情吗?”



早苗妈妈干脆的声音压低了音量:“本来不大想说这件事……最初是我丈夫察觉到的,一直没说出来,因为跟孩子没关系。”



是察觉到芦川的什么事吧。亘脑子里回想起芦川小姨的泪容和那句令人费解的“家庭的事也会曝光”的话。



“四年前,在川崎市内的公寓楼,发生过一起令人恶心的事件。一名三十岁的男子,他是个公司职员,捅死了自己的太太和太太的婚外情男人,自己也自杀了。据说那名男子性芦川,当时家里有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。”



亘的妈妈没有作声。亘也无话可说,感觉像呼吸也停止了。



“他们还有另一个孩子,两岁的女儿,但女儿和母亲一起遇害了。做父亲的与其说是强迫女儿殉死,毋宁是不忍心丢下孤零零的孩子吧。”早苗的妈妈一口气往下说:“芦川这人察觉,白天自己上班期间,太太把情人带到家里,于是冷不防在一个平日的白天返回家中,把他们堵在现场了。当场便杀掉了三人。他好像还在家中等待大儿子放学归来呢。也就是说——咳,就是要把儿子也……”



“我不爱听,请不要说了。”妈妈大声说道,“我不想听这种事。”



“唉呀,对不起。我并不是爱嚼舌头说起这件事情。”早苗的妈妈回应道,“后来呢,是邻居发现闹得厉害,嚷嚷起来,芦川便在大儿子回家前逃走了,躲了好几天,最终可能是在静冈吧,投海而死。”



亘用零下十度冰封起来的心想到:“那孩子是芦川美鹤吗?活下来的男孩子就是那位芦川?”



早苗的妈妈继续说话:“据说芦川同学曾在国外居住,之前是在川崎,似乎没有父母的——从早苗那里听说了这些情况,我和我丈夫都认为,他肯定就是那个事件中活下来的男孩子。他得以健康成长真是太好了。说真的,真是那样的心情。不过,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——也许芦川同学与石冈一伙的事情有关系吧?”



妈妈说话了:“那还不知道嘛。也许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而已吧。”



“是吗?我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哩,太太。”



“可是……”



“所以我跟我丈夫谈过,校方对于芦川同学的家庭环境,肯定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吧?明知还瞒到现在,到了这个地步,也是不对的吧?我认为校方应该向家长会报告才是。也许还有其他家长察觉了吧。”



妈妈好一会而无言,然后以软弱无力的语气问道:“那——您是想跟我谈什么呢?”



“没有。是这样,因为我听早苗说,三谷同学与芦川同学是好朋友,心想太太说不定也察觉此事了,所以就想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办。不过,既然并不是好朋友,听说了这件事情,也很为难吧。”



“……从来没从亘那里听说过芦川同学的事。”

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传来挪开椅子的声音,“看来反而给您添烦恼了。这种事不便电话上说,反正住得又近,就过来了,真是不好意思。我这就到学校去一趟,打扰您了。”就在早苗的母亲要出门口的那一下子,电话铃响个不停。妈妈接听了。用紧张的口吻匆匆交谈之后,妈妈挂断电话,轻轻来敲亘的房门。



“亘?”



亘无言地仰望着母亲的脸庞。虽然有话想说,却没有变成语言。



“听说六年级失踪的石冈同学找到了。”



据说他被发现倒在自家的后院。亘的心脏“咚”地紧缩了一下。



“听说他没受伤,平安无事。只不过,有点那个……样子是有点怪。说是他什么话也不说,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。这样的说法不知是否准确:就像是丢了魂。”



就像是丢了魂?



“先前找到的两个孩子据说已经好了。也许能从他们那里问到更加详细的情况。亘今天晚上学校紧急召开学生家长会。妈妈要去一下。”



“你没事吧?躺一会而比较好。脸色很差呢。”妈妈说完带上了房门。未几传来往外打电话的声音。是妈妈按班里的紧急联系表,与其他学生家里联系。



石冈他们回来了,三个人都回来了。跑腿的二人只是失去了昨晚的记忆而已。



只有石冈是丢了魂。



因为它被巴尔巴洛奈吞咽了。就是那么回事嘛,妈妈。我都知道。



我还知道都是芦川干的。



被亲生父亲杀害了母亲和小妹妹的美鹤。自己也几乎被杀的芦川美鹤。



曾真的打算自杀的芦川美鹤。



亘抱膝坐在地上。最初只是身体微微颤动,逐渐浑身哆嗦起来。抖动越来越厉害。最后连身后的书柜也合着亘的抖动共振起来。



——告别啦,再见。



芦川之所以不在这个世上,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地。所以,他到“幻界”去了。



十二魔女



一天过去,两天过去,三天过去了,芦川美鹤还没有回来。



据说石冈的两名同伙几乎都已复原。只是那天晚上的记忆消失无踪而已。石冈本人则仍是丢了魂的样子,即便睁着眼也是视而不见。摇他没反应,问也不答话。



从妈妈那里听说这些情况时,亘突然联想到大松香织的模样。他努力要抹掉这个联想。他讨厌吧香织和石冈放在一起想。



石冈健儿一伙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?



失踪的芦川美鹤平安无事吗?



谁都想知道,谁都牵挂着。但这个谜的答案,只有亘知道。地球上唯一知道一切的人,是三谷亘。



然而——睡过第一晚,又过了第二晚时,亘心中的记忆又开始淡薄了。与“幻界”相关的真实情况,只有亘知道的事,在记忆中渐渐淡化下去。



没有像上次那样完全消失。只是跟长期搁置的水彩画一样,去掉了色彩,线描斑驳起来。所有一切都退色了,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。也不妨说,是变得越来越难以捕捉。



不过,只有感情留存,恐惧,以及不早点找出来的话事态会很严重——这样一种焦虑的心情。



所以,亘非常混乱。他变得容易发怒,在梦中哭泣,即使梦醒了还总要去窥测自己的内心世界。他因此语无伦次,食不下咽。



于是,在进入暑假正好头一周的早上,亘无意中突然发现,自己闹出了一件大事。



他记得前一天晚上,因为怕黑,他开着所有灯入睡。原以为不可能睡着,但一闭上眼,黑暗随即涌来,他像溺水一样被卷入其中。这时,梦境随即展开。又是骇人的梦。他被有翼的怪物追赶,惊呼着奔逃,没有人援手,也无处可逃。



拼命狂奔,胸膛难受欲裂之时,有人听见了他的呼喊。是妈妈!就在察觉的瞬间,亘从梦中蹦了出来,仿佛从炮身射出的炮弹。



妈妈的脸就在眼前。她面如土色,受了伤。嘴唇裂开,眼睛下方有淤青,头发乱七八糟。妈妈穿着短袖睡衣,裸露的手臂布满惨不忍睹的抓痕。



“妈妈——您怎么啦?”



亘这一问,妈妈“哇”一声大哭起来。



“唉呀,这下就好,亘。你恢复正常了啊,太好啦,太好啦。”



妈妈边哭边摇着亘的身体。亘像婴儿一样被妈妈抱着。隔着低头哭泣的妈妈,看见了可怕的情景。



这是——我的房间?



书柜倒了,玻璃窗上有裂痕。床罩撕扯得破破烂烂,上面落下白白的东西,是羽毛枕头的芯。书桌上的笔记本和书也都撕的乱七八糟,几乎不复原来模样。墙上一眼望去,仅触目可见处便有三处凹痕,就像是有人狠踹了一脚似的。



有人弄的?



是谁?



是我。是我干的。



“妈妈,是我弄成这样的?”



亘胆战心惊地问道。妈妈边用手背拭泪,边说道:



“没关系,你做梦了,在梦中闹的。所以你不是故意的,不能怪你。”



妈妈抚着亘的头,紧紧地拥抱着他。不过,亘想到了另一个可怕的现实,身体变得僵硬。



妈妈的伤,也是我弄得。



——这下好了,恢复正常了。



我之前神经失常了。



我神经失常,殴打了妈妈。



“对不起。”



亘喃喃道,妈妈又放声大哭,说不是你不好,是妈妈不好。



“让你这样子受苦——是爸爸妈妈的责任啊。都是我们不好啊。对不起呀,亘。你原谅爸爸和妈妈吧。”



不是那样的,妈妈。我——我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——我很害怕——所以我几乎要疯掉了。



“不关爸爸妈妈的事。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——像朋友的事情之类的,所以,我……”



他断断续续地嘟囔道。此时他才发现,自己也是遍体鳞伤,撞伤,擦伤。这些也是自己弄成的吧。



“对呀。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件,当然会害怕了。”妈妈抽噎着说道,“正因为这样,得在家好好守护才行。可我们却无所作为。作为父母亲,真是不够格啊。”



稍微平静下来之后,妈妈取出急救箱,料理了自己和亘的伤。亘还好说,看情况妈妈该上医院,可无论怎么劝说,妈妈只是笑说,没事,有药了。



“真的,不算什么事。”



去看医生的话,可能要被问到是怎么受伤的吧。那么一来,不论怎么遮掩,恐怕都会被看穿是我胡闹弄伤了妈妈。亘醒悟到,妈妈是担心这一点。



亘离开自己的房间,被安置到爸爸用过的床上。



“这阵子,你几乎每晚都做噩梦,自己察觉到吗?”



“没有。完全没感觉。”



“那可就睡不成觉啦。你脸色多差呀。再睡一会儿。妈妈就在你身边,不用怕。”



虽然不可能入睡,但为了让妈妈安心,亘假装睡着了。



妈妈往各处打电话。其中一个电话是打给学校,和老师交换意见。自从石冈一伙出事,即便是在暑假里,老师们也天天回校。



虽然谈话内容不清楚,但还是有“心理咨询”这样的片言只语进入耳中。



给小田原的外婆也打了电话,妈妈又哭了。接下来好像是“路”伯伯。这回没哭,生气了。



亘暂且放心了,他缓缓地通过记忆的深处眺望着带着黑色翅膀的生物。他还回想起极难闻的怪味儿。



“假如你说什么也不来的话,我就上你公司去!你觉得怎么样?”



突然,妈妈大声说道。他当然是在讲电话。是跟谁说话呢?亘在床上竖耳倾听,但和在自己房间是不一样,这里与起居室不相邻,听不清楚。“你来——亲眼——看看吧。我——可是——多么难受——亘呢——”



虽然断断续续,可听得出妈妈很激动。



之后过了约30分钟,门开了,妈妈走了进来。



“怎么样?睡着了吗?”妈妈和蔼地问道。



“嗯。”



“太好啦。想吃什么吗?给你做蛋包饭?”



“嗯。”



妈妈笑一笑,说道:“爸爸今天晚上回来。我们三个人一起好好说说话。”



亘仰望妈妈。妈妈脸上的表情,使他没法再往下细问,“是真的?”“是爸爸自己说要来的?”或者“妈妈刚才大声通电话的人就是爸爸吗?”



她并不是沉稳安详的样子,也不是放心松弛的模样,反而是一幅别扭的神态。她笑容里的开朗,似有若无,难以捉摸。



漫长的下午,妈妈就一直在厨房里度过。她在做菜。悄悄走进窥探一下,做的都是爸爸和亘喜欢的菜式。



亘难受起来。他感觉呼吸不畅,不时要特别做深呼吸才行。眼看着妈妈切菜,炒菜,把鸡烤得香香的,亘却感到脚尖发凉。明知稍后要发生很不好的事,却有一半心思在等待。当然这并不是期待,但毫无疑问是在等待着。心扑通扑通地跳。



要说这是为什么,就是还在想:也许有万分之一、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,让深感不妙的预感落空吧?



这可是父亲回家呀。



不过——另一方面,亘听见自己身体的小小亘在心底里呼喊——两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筒状:现在要爸爸来是不对的呀。肯定不会有好结果。不明白?噢,还不明白?



对,是不明白。



麻利地忙着的妈妈,身子骤然瘦削起来。亘光顾着自己的事情了,头一次这样注视妈妈。在我乱成一团的时候,妈妈一个人在哭泣、生气、害怕、胡闹、消沉,我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。



门铃响了。



亘喉头“咕嘟”一声,反射性地看看时钟。正好晚上七点。



妈妈关掉煤气灶,回头望向亘。“是爸爸。给他开门吧。”她很紧张,声音走调。



亘机械地挪动腿脚,走向大门。握住门把时,他感觉“扑通扑通”的心跳一直传递到手指尖。



打开门。



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。



不是爸爸。推销的吧。在他放心地调整呼吸的时候,那人说话了。



“你是亘君?你妈妈在家吗?我是田中理香子。”



听过这个声音——亘有这种感觉。



是之前的电话。那个把亘误认作妈妈、顾自怒气冲冲地说话的女人的声音。



这个人是爸爸的女人。



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亘看。她个子很高。大约比妈妈高十厘米吧。她穿着浅蓝色的套装,衬衣领子雪白,脖子上挂着银链。隐约闻到香水气味,是那种不是同乘电梯、下班回家的女人的香水味儿。



这个人并不如预想中年轻。虽然她化了很好的妆,穿得很时尚,但年龄肯定跟妈妈差不多。



在亘愕然之际,妈妈已来到她身后。



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



比刚才更走调的声音。亘害怕得无法回头看。他怕妈妈。好怕。



“我代替三谷明过来。”田中理香子答道。她直视妈妈的脸。话已说完,可嘴角仍在抽动,不是在微笑,唇间却露出白齿。“就像吸血鬼德拉库拉。”亘心想,或者剑齿虎。亘在博物馆看过电脑制作的化石模拟图,那是在远古灭绝的、长着长牙的猛虎。



“我给三谷打了电话。”妈妈说道,“他说好要来的。说‘担心孩子,一定来。’怎么会是这样?”



田中理香子又垂下视线,看看亘。“对不起。”她突然说道。道歉之时,还是没有眨眼。白齿微露,还是剑齿虎。



“听说情况不大好。去看医生了吗?”



妈妈箭步上前,把亘护在身后。亘身子一晃,伸手扶壁。



“请不要跟我孩子说话。不要说那种表面为人、实质为己的门面话。你以为是谁把这孩子折磨成这样子?”



田中理惠子还是没眨眼。那神情是显示自己绝无此意。



“我当然也有责任。不过,邦子女士,并不是我一个人使亘受苦。我们三人都有份,但今天这个场合,把亘卷进来的是你,不是我。”



妈妈的后背瑟瑟发抖。围裙的下摆微微颤动,仿佛微风吹拂。



“你说是我——把孩子卷进来?”



田中理惠子寻衅似的下巴一扬,定定地望着妈妈。



“不是吗?为了把三谷明叫出来,把亘当成工具的不是你吗?你不觉得自己很卑怯吗?”



“我,把亘——当成工具?”



妈妈的声音出乎意料。是迄今从未听过的,出了故障的怪声。



“把亘当成盾牌,不论三谷明意志有多坚强,他也受不了。所以他说要来这里。他说到了这个地步,他无法抵挡了。不过,我制止了他……”



妈妈往身后伸手,抓住亘的肩头,把亘推到前面。



“请看看这孩子。请看着他的脸。是不是伤痕累累?手脚上面到处瘀青。他是半夜做噩梦,闹成这样子。在他自己不清醒时弄成这样的。实在是太可怜——太可悲……”



妈妈像勇敢的孩子那样猛然强忍住,一改颤抖的声音。



“所以我联系了三谷。我要他来见亘,劝解他。这孩子是我们夫妇的孩子。虽然夫妻分道扬镳就形同陌路,但父子之情另当别论。因为我一个人无法解除亘的痛苦,所以通知了三谷。因为他是这孩子的父亲。”



田中理惠子仔细打量着亘,又露了一下她雪白的牙齿,问道:“亘,那些伤痕真是你自己弄的?”



亘无法回答。他害怕得舌头也缩成一团。



“你想要这孩子说什么?”



“你别出声,我在问亘。”田中理惠子目光不离亘,“真是自己弄伤自己的?不是被人打的?你不必包庇,说真话吧。”



“被人打?被谁?”妈妈上前说道,“你想说,是我打了亘吗?”



理香子不说话。



“我是亘的母亲。我怎么会对这孩子动手!”



理香子下巴一扬,盯着妈妈。



“说什么‘母亲,母亲’的,别自以为了不起。我也是母亲!”



这人也有孩子?亘瑟缩着,从理香子苗条的小腿一直往上看。她会是怎样的母亲呢?



“我知道呀。据说跟离婚的丈夫有一个女儿嘛。”妈妈喘着气说道,脸色变得像墙纸般苍白,“把那孩子硬塞给三谷,对不对?”



田中理香子嘴角一歪,笑起来,“我没塞。是三谷明满心欢喜地要当真由子的爸爸。他说一直想要一个女儿。”



“不要在亘面前说那种话!”



妈妈喊道,双手捂住亘的耳朵。



“邦子女士,你自己也明白,已经无可挽回了,对不对?哭哭啼啼纠缠着阿明,连他自己也看透了。空口说大话,这些都不管用。”



理香子向妈妈逼近半步,继续发狠地说:“你的肮脏手段,和被你毁灭的、我和阿明的理想,迄今我没有一天会忘掉。我们本已形同订婚,因为你谎称怀孕插进来,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分手。原本相爱着,就因为被你欺骗、被你棒打鸳鸯一样弄散了!”



“你别说了!”妈妈这回捂住自己的耳朵。



“不,我还要说。”



理香子不脱鞋就踏进屋里。她推开亘,挤到妈妈身边,近的几乎脸贴脸。



“阿明和我都不得不踏上另一条人生之路。不过,我们彼此都没有忘记。两年前我们重逢,当明白彼此仍然相爱、情怀不变时,我们决定,虽然不能追回被你夺走的时间,但余下的人生还可以重来。我们今后会手牵着手,决不分离地走下去!”



妈妈上半身摇晃起来,蹲在地上。田中理香子看着她的头顶,像给予致命一击般地宣称:



“阿明和我,都不会再上你的当。假如你为了动摇阿明而虐待亘,我们会不惜动用法律手段,把亘要过来。”



妈妈双手抱头呻吟着。亘背靠着墙壁,单元就此变成贴墙纸,永远消失。



真可怕。亘有生以来头一次目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此毫不掩饰地憎恨。他切身感受到憎恶的强波从理香子体内鼓荡着飞出,碰上了妈妈,把妈妈压倒了。



理香子走到门口,打开门。刚要出门又止步,一扭头,说出一句话,声如裂帛。



“再跟你说一件事。”她也气喘起来。感觉他和妈妈二人进行着短跑比赛,她取胜了,遥遥领先。



“我和阿明的孩子,不止真由子一个。”



妈妈梳理着头发的手突然停住了。虽然亘摸不着头脑,但似乎妈妈已明白了理香子刚才话中之意。



“明年年初出生。”理香子说着,右手抚一下腹部,轻舒一口气,“阿明很期待那一天。”



她要出门了,把门打开。



就在这一瞬间,一团黑影从亘眼前闪过,迅疾如野兽,带着海啸般的能量。理香子发出一声惨叫,后背被推撞在公共走廊的水泥扶手上。



妈妈一声不吭,圆睁双目,紧咬牙关,挥舞着双拳朝理香子乱打。理香子也拼命挥动双手应战,喊叫声震耳欲聋。



未等亘出门口,邻居已发出惊呼,纷乱的脚步声汇合过来。太太、太太!究竟怎么啦?镇静镇静!哎呀不得了啦!快打110!喊叫声中夹杂着这样的对话。



亘就地向右一转,跑回自己房间。不能逃走,这不是躲的时候,必须面对,必须站在妈妈一边、必须保护妈妈——脑子里这么想,可身体却完全不听话。



亘一冲进自己房间,便钻进床底。可尽管这样,大门口的吵闹还是听得见,是女人哭泣的声音,邻居阿姨大声喊叫的声音。



亘用双手堵上耳朵。然后把能想起来的咒语背诵一遍——出现在《萨加2》的一切攻击咒语。他不是期待发生什么事情,而是为了什么都不去想,不去感觉。



“亘,出来吧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庞大的身躯贴在地板上,往这边窥探。



“吵闹结束啦,出来也没关系啦。”



亘还在床底下缩成一团。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也无从估计。是一个小时,还是半天呢?



“路”伯伯像哭过一样眼睛迷迷糊糊的。不知是他自己感到伤心,还是因为觉得亘好可怜。



“……妈妈呢?”亘小声问道。



“现在睡着了。服了镇静药,睡得很沉。”



那么说是在家。太好了。



“警车来了吗?”



“怎么用的上警车呢。”



“邻居阿姨大喊‘打110’呢。我觉得后来听见过警笛声。”



“路“伯伯叹一口气,他还是脸贴着地板的难受姿势。



“那个呀,是救护车。得把那个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送进医院。”



“她受伤了吗?”



“以伯伯所见,她也就是脸上划了一下子而已。不过她本人哭闹着要救护车。”



“伯伯,你不知道?“



“你说什么事?“



“她说肚子里怀了小孩。”



伯伯眨眨眼。因为一只眼紧挨着地板,样子很怪。



“伯伯,您什么时候来的?妈妈叫您来的?”



“不。今天预定要过来的。也告诉了你妈妈。你没听说?”



“我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


“是吗,伯伯是来接你的。我觉得你早点来千叶更好,不必等到八月份。看看大海,心情会好转吧。我一下电梯,就听见你妈妈在大声喊叫。”



“现在几点?”



“已经是晚上了,九点过半。”



亘看着床底下的棉絮沉默了一下。为什么棉絮会聚在这里呢?妈妈每天都用吸尘器搞清洁的,不知不觉就积聚起来了。虽然亘完全不曾察觉,但尘埃的确就在这里,弄脏房间。



“妈妈会被警察带走吗?”



“为什么?”



“她打那个人了呀。”



“这么点事情还不构成犯罪。”



“可是,假如那个人怀的孩子死了,那是妈妈造成的吧?那样一来对方不会罢休的。那个人会报警,让警察来抓妈妈了吧?”



这回“路”伯伯就像刚才的亘一样,与地板粘在一起,看上去变成了地板的一部分。



“孩子肯定不会有事。”



他喃喃道,欠缺自信。



“伯伯,妈妈没打我,没有虐待我。”



伯伯疑惑地耸耸眉毛。



“那个人说了,我受的伤,应该是妈妈打的吧。说如果妈妈虐待我,要把我从妈妈身边带走。求求您,不要让她那样做。”



伯伯以手掩面,说道:“那女人竟然说这种话?我揍她就好了。”



“那女人说妈妈撒谎。说不会再上妈妈的当。可妈妈是不会干那种事的,不会骗人的。撒谎的是那个女人。”



“亘……”伯伯向亘伸出粗壮的胳膊,“好孩子,出来吧。伯伯不忍心看你缩在那种地方。好吗?听伯伯话出来吧。然后跟伯伯一起去千叶。每天出海、游泳捉鱼玩个够,在营火晚会烧烤东西吃。虽然伯伯冲浪很差劲,但附近有朋友玩得很棒,一起学吧。伯伯可以教你钓鱼。等你会钓鱼了,我们两人周游日本钓鱼去。伯伯努力攒钱,买它一条可以拖网作业的大游艇,由你来当艇长。你想去的地方。我都可以带你去……”



伯伯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语言的同时,泪水簌簌而下。这情形本身令人震骇,总是开朗、不知疲倦的犟伯伯,也像个孩子似的蹲着哭鼻子。我们现在如此凄惨了吗?



“噢。”亘小声说,“去千叶老家。不过,伯伯,把妈妈也带去吧。伯伯不会把妈妈一个人丢下吧?”



“当然啦。”伯伯吸着鼻子,用手背擦擦脸,“带上妈妈。我教她钓鱼好啦。”



到了半夜三更,开始播放全天综合新闻节目的时候,千叶的奶奶到了。她拎着超市的大袋子,呼哧呼哧喘气。



亘已从床底爬出来,泡了澡,正在往运动袋里塞衣服、打包。奶奶说声“我做晚饭”,便进了厨房。奶奶问什么东西搁什么地方的时候,就喊亘,问完马上把亘赶回房间。他不停地和“路”伯伯说话。妈妈一直躺着,没有出寝室。



三人围着饭桌吃饭。奶奶调味偏重,又不知道亘喜欢的菜式,饭又煮的软绵绵,一点都不好吃。不过,亘一不动筷子,奶奶就瞪眼,亘只好默默地吃下去。



“悟,我反对把邦子带去千叶。”



奶奶开腔了,她就等着晚饭结束。



“亘呢,你到奶奶那边住一下比较好,但妈妈在这边还有要紧事。明白吗?所以妈妈去不了。”



一和奶奶面对面,亘便无从争辩。奶奶的势头太强了。



“不过,妈,让邦子一个人待着挺不放心的。”“路”伯伯抗议道。



“那回小田原娘家也可以嘛。”



奶奶好像生气了。



“现在的情况下,和亘分开挺可怜的。”



“照此下去,亘才可怜呢。他要受邦子摆布哩。”



奶奶和“路”伯伯开始争吵。听见他们的对话,可以知道迄今为止,在爸爸和妈妈之间,爸爸和奶奶、伯伯之间,奶奶和妈妈之间,这几个组合中已进行过多次商谈,只是亘不知道,不被告知而已。



“到了这个地步,夫妻也只好分手了吧。”奶奶撅着嘴说,“不可能重归于好了嘛。”



“妈,亘也在哩。”伯伯脸色很难看。不过,奶奶也不肯退让。



“也好嘛,不可能总瞒着亘的。”



“可是……”



“说过那么多次了,阿明不是宣称绝对要离吗?重归于好是不可能啦。这种事,早了断为好吧。邦子那边也是可以重头再来的年龄。”



“别说得那样简单。”



“谁说简单了?就说我吧,到这把年龄臭小子才出这种问题,做梦也没想到。我这老骨头还想过几天舒坦日子呢。”



亘睁大两眼看着奶奶的脸。



“妈一头说讨厌自己被卷进麻烦事之中,一头又听信阿明那种只顾自己的辩解吗?我讨厌哩。那小子没个男人样。一想到他是我弟弟,我就想哭。”



“他确实是只顾自己啦。”奶奶略为收敛,顺手拿起抹布,握紧,“可是嘛,悟,并不都是阿明不好吧?你也听说过那女人的事吧?我记得她哩、也不是一无是处,她不就是从前跟阿明交往的女人吗?二人爱得神魂颠倒呢。我也有了思想准备,她就要嫁进来。可没料想半年不到。阿明就跟邦子结婚了,他简直跟中了邪一样。”



“妈,别说了。”“路”伯伯很在意亘,“那都是过去的事。”



“不就是过去的事情没完,变成今天这样子吗?阿明被邦子笼络住了吧?说是怀上孩子啦。阿明无奈决定结婚,结果好端端又说流产了。她是撒谎嘛。”



“妈!”“路”伯伯生气了,“别对亘说这种事!”



亘不知不觉中就喃喃自语道:“没事,伯伯,我听说过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


奶奶用抹布擦擦眼泪:“阿明真蠢啊。真是个笨蛋。可是不论他多蠢,毕竟是我儿子嘛。他既然那么不顾一切地追求,就随他意吧。假如邦子说什么也不离,我就给他下跪也无所谓……假如他能接受,我就那么做。”



这回奶奶真的哭起来了。



“路”伯伯有气无力地嘟囔道:“那亘不是很可怜吗,这算什么事嘛。”



“我来带他。”奶奶断然地说道,“再怎么说,这孩子是三谷家的后代嘛。这样做,也就方便邦子再婚了吧。”



亘头晕眼花起来,在椅子上坐不住了,似乎马上就要瘫倒在地板上。



就在此时,寝室的门打开了,妈妈像幽灵一样飘然而至。



“请您回去吧,妈。”



仅仅半天,妈妈看上去好像体重减了一半,不过声音还是很干脆。



“这里是我和亘的家。请您回去吧。”



“邦子?”奶奶站起来,“你呀,那么固执己见……”



“亘哪里也不去,我来抚养。”妈妈声调平平地宣布,“我也不跟阿明分开,我们是一家人。请不要自以为是说那种话。”



奶奶把手里的抹布摔在桌上。“究竟是谁自以为是?要说最初,不是你埋的种子吗?是你自作自受吧!阿明是说被你骗了哩。你明白吗?”



妈妈和奶奶迎面相对。本来无所畏惧的奶奶稍微倒退半步。妈妈身边的空气仿佛降至零下十度。



“妈,我们做了十二年夫妻。假如我欺骗阿明跟他结婚,能持续这么久吗?早就不会了。那个人之所以到今天还搬出从前的事,是因为自己做的事太亏心了。为了使自己的不端行为正当化而捏造理由。妈很清楚那人有这种行为,不是吗?”



奶奶平时就很犟的下巴,此刻更显得固执。



“你把我儿子说得那么不堪吗?就因为你这样,阿明才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。”



妈妈脸色苍白,紧盯着奶奶说道:“请回去。请离开这个家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制止了要往妈妈跟前凑的奶奶。



“妈也好,邦子也好,别争了。今天够乱的了,烦透啦。”



奶奶挥挥拳头,说道:“悟,回家去。亘也走。”



亘断然地答道:“我要在这里。和妈妈在一起。”



奶奶露出痛苦的神情,好像很受伤,亘挪开了视线。



“好了,邦子。今晚我们先走了。”



“路”伯伯抓住奶奶的手腕,向大门口迈步。



“不过,邦子,你要冷静点。可不能自暴自弃呀。好吗?亘,伯伯明天再来。”



只剩亘和妈妈两人时,家中又太安静了。



“亘,睡觉吧。”妈妈下命令的口吻,跟刚才对奶奶说话的腔调一样,完全没有抑扬顿挫,“妈妈也睡了。今晚好好睡一觉,明天再谈,好吗?”



亘默然,只好返回自己房间。他不知该怎么办。白天,那个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看似可怕的魔女。可现在,妈妈像个黑衣魔女,一边喃喃念咒,一边搅拌热气腾腾的毒药大锅。



亘双手抱膝背靠床侧,希望马上入睡。明明不是可睡之时,视野却起了暗雾,是身心都期待着逃离现实。睡着吧,离开此地。



迷迷糊糊之中,不知何处的电话铃响起。几点?是谁打来电话?



电话铃不响了。妈妈接了电话?听见说话声,像是哭诉的声音,或者是在发怒?



假如是这样,睡着更好。真是受够了。



亘慢慢悠悠地沉入睡眠之中,仿佛坠入黑暗深渊。



然后——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。有人在身旁摇晃亘的肩头,虽不是很使劲,但很耐心。



“亘,快醒来!”



听见有人呼唤。是谁的声音?那声音熟悉又陌生。



亘在声音的引导下从睡眠底部浮起。



“亘,要挺住呀。你不醒来的话,要出大事啦。”



亘睁开眼。一下子对不上焦,只是漆黑一片。



抬起头,在周围的昏暗中,看见一个黑乎乎的、苗条的身影。



是芦川美鹤。



他披着魔导士那样的黑斗篷。斗篷之下也是黑衣,紧身衬衣配衣方便活动的裤子,皮绳编制的及膝长靴,腰系皮带,挂一把带鞘短刀。



他右手持杖,是一支杖头镶闪亮石子、放射奇异光彩的黑杖。



“芦川——”亘张口结舌,连忙环视四周。



十三前往幻界



“这里是……”



是亘的房间。虽然关了灯很黑,但错不了的。亘保持入睡时的姿势,靠着床侧。



亘向芦川扑过来,双手抓住斗篷下摆。



“芦川,你从哪里来?之前上哪里去了?干了什么?”



芦川伤感地笑笑,把手杖支在亘身边,一弯膝蹲下。



“说来话长。”他一边把亘的手从斗篷拿开,一边说,“所以长话短说吧。我来救你。因为我欠你人情。”



“欠我人情?来救我?这是从何说起?”



“试一下深呼吸。”



芦川稍稍仰起头。优美的鼻线发着光,显现在昏暗之中。



“闻到煤气味吧?”



亘猛吸几下鼻子。真的,好臭。



“你妈妈拧开了煤气栓。”



亘岂止惊讶,恐惧从脚尖直窜头顶。



“她想跟你一起死。只要不发生爆炸事故,城市煤气倒是死不了人的。她可能不知道这一点。”



“得,得制止啊……”



芦川按着要站起来的亘的肩头,制止了亘。



“稍后也来得及。现在听我说。”



芦川抬起手,摸摸自己的颈脖处。那里重叠挂了两件垂饰似的东西。他摘下其中之一,递给亘。



黑色皮带子上,连着一个小小的银白色金属牌。很轻,很漂亮。



“这是‘旅行证’。芦川说着,让亘握住金属牌,”有了它,就可以随意前往‘幻界’旅行。只要先去看门人出示它,他就会给你准备装备。像这样的——”



芦川伸一伸两只手,显示他的装束。



“——‘幻界’?”



芦川点点头。“你应该恢复记忆啦,所以明白了吧?你去过一次的。在那栋幽灵大厦的楼梯的悬空处,前面有一扇门。此刻看门人专门等着你。不过,让他等太久是不行的,得在黎明星闪耀之前去。”



“幻界。”将《萨加2》的世界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来的、不可思议的地方。



“那可不是虚幻的呀……”



芦川对亘的喃喃自语莞尔一笑。



“对呀,并不是虚幻的。‘幻界’是实实在在的。此刻我就从那里来。原一开始旅行,但我看了‘真实之境’,见到了你的情形。不该多管闲事的,可是……”



芦川咬了咬嘴唇。



“刚才说了,因为欠你人情嘛。而且,你跟我挺像的,背负着同样的东西。所以,我也想给你机会。”



“机会?”



芦川站起来,把斗篷掀到肩头。



“‘幻界’,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类,以其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地方。所以永远都会存在。但分隔二者的‘要御扉’,十年才打开一次。而且,首先还得有适合作为前往‘幻界’通道的地方,需要那附近有强烈愿望的人,他要豁出命来克服所有困难,力图改变命运,取回已失去的东西,否则,‘要御扉’便不会出现。”



芦川再次握杖在手。



“适合作为通道的地方……”亘重复道。



“没错。大松大厦的楼梯就是。”芦川郎朗说道,“所谓楼梯,即使不是那栋大厦,也容易成为前往异界的通道。著名的鬼屋——所谓幽灵出没之所,楼梯也很多吧?楼梯原本就具有那样的功能。这种建筑物从中穿过空间,无路处亦成通途。”



亘无言,只是仰望着芦川端庄的脸庞。



“大松大厦的楼梯建了一点又丢下,无处可通。所以,在那悬空处前面,聚集了通往‘幻界’的力。我到那里去了,于是,要御扉便出现了……”



“你——祈求改变——命运?”



“没错。”芦川没有丝毫迟疑,深深地点头,“你知道了吧?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?”



亘点头。芦川的母亲。父亲杀了母亲,杀了母亲的情人,杀了芦川的妹妹,等着芦川放学回家……



“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。”芦川平静地说,没有多余的激昂,“所以,我决定前往‘幻界’。”



他抓起手杖,收在斗篷下。



“‘幻界’很大,危机四伏、鬼魅百出。不过,只要能够抵达‘命运之塔’,我就要去。”



“‘命运之塔’……”



“那里居住着司职人类命运的女神,抵达者可如愿以偿。我一定要找到那里。然后改变命运。我决不放弃。”



芦川的声音微微颤抖,第一次透着情感。



“假如——假如我力量不足,不能救回父母,我也得救回妹妹。我要把她带回现实世界。因为她——她真的很小呢。”



斗篷之下,芦川双手攥得紧紧的。



“我也想去,去命运之塔。”亘也站了起来,双手要去握芦川的手,“求你,带我一起去吧。”



“那不行。”芦川悄然退后,“前往命运之塔的路,必须凭自己的力量找出来,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抵达的话,女神就不会出现。靠别人不行。”



“那……那可是……太难了呀。我们,只是小孩子呀?”



“这可是改变命运啊,哪有容易可言呢?”



一瞬间,芦川恢复了亘熟知的、蔑视他人的眼神。一种奇特的、久违的感觉。噢噢,这小子是真正的芦川美鹤。



“我得回去了。”芦川又后退一步,“亘,假如下了决心,就去要御扉。因害怕而放弃的话,也不要紧。要御扉等到黎明时分就会消失。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。”



芦川身体的轮廓开始模糊起来。不知从何而来的银光围绕着他。



“可是,那样的话,你的命运也就是这个样子啦。不但毫无改变,可能还要恶化下去。”



好好想想吧——芦川留下这句话,消失无踪。



好一会儿,亘跪立不动,凝视着芦川消逝了的空间。这时,一件东西轻轻掉在脚旁。



垂饰。是“旅客证”。银色的、像亘的尾指指甲般大的金属牌闪着光。这是因为亘的手指松开,从他掌心滑落的。



在亘注视之下,金属牌一瞬间闪烁七彩光辉,强烈的光芒令人不禁抬手掩眼。



这时,一个不明来源的浑厚声音在呼唤:



“你已获选。勿走错路。”



亘拾起垂饰,站起来。



厨房的煤气栓都打开了。亘关好煤气栓,打开通阳台的窗户。



闷热的夜晚。街上笼罩着沉着的夜间气息,不过,亘额头冒出的汗珠,与气温无关。



亘挂好垂饰,走向大门。他在妈妈的寝室前止步,在心里头向半开的房门内呼喊:



——妈妈,我要出去一趟。等着我,我一定会回来的。



我要改变命运给您看。我要让爸爸不再变成那样,我要让妈妈不必再承受那样的非难,我要让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不再出现在爸爸面前。



让我们一家三口快了、和睦地过日子。



改变命运。不,与其说改变,毋宁说让不正当地被扭曲、被改变的命运,返回原先正确的样子。



来到街上,夏夜夜深时分,亘朝大松先生的大厦跑去。穿运动鞋的脚轻轻蹬踏着沥青路,每跑一步,胸前的垂饰牌便晃动一下。



大松大厦出现了。不知是否因心理作用,被蓝色防水布包得严严的影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神秘感。



巨大的路标——只有知情者才会明白的,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标。



亘在以往那个地方撩起防水布,滑入般进入里面。



里面很明亮。像无数萤火虫飞来飞去一样,微小的光粒子在飞舞。这些粒子也粘到亘身上,亘一抬手一伸腿,周围的光粒子便跃动起来。



那段建了一半的楼梯尽头处,出现了一扇门。古色古香的门扉四周,白光环绕。光呈放射状漏散出来,几乎不能直视。



亘踏上阶梯,仿佛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。他目光不离门扉,走着走着,他自然地抬起手,握住垂饰牌。



亘站在门扉前,从门扉周围漏散的白光更加强烈。七色光带在里面反时针方向转动。亘手上的垂饰牌又发出了七彩光芒,仿佛与之呼应。



门扉缓缓开启。光扑面涌来。亘眯着眼,扬起下颚,伸展双手,全身承受着光。



然后,他迈步走进门扉。